我辜負了我的心上人，原以為我這樣的人就不配再被愛。
可人到中年，我卻有了次補償他的機會……
*
劉愛珍今天過五十六歲生日，兒孫滿堂，喜氣洋洋。歡宴過后，一屋子的人，陸續走了，小院里，逐漸冷清下來。
只有小女兒英子，離家遠，又懷著孕，就留下來，貼著母親住幾天。
夜里，娘倆說了很多話，英子終于熬不住，倒在床上睡著了。
劉愛珍沒有困意，下床到了外間，把桌子上的禮物整理了一下，又覺得沒事干，很是寂寞孤苦。
深更半夜，她呆呆地凝視著老頭子的遺像，默默地流淚。你走了快二十年了，把一切苦難甩給了我一個柔弱的女子，也太狠心了！
她流著淚，擦拭干凈相框，重新掛好，坐在沙發上，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鐵柱。
她一輩子虧欠鐵柱太多了，可以說，這幾年，如果沒有他，就沒有今天這個大家庭。
鐵柱哥，我今生今世，恐怕沒有機會還你的情了！她控制不住，掩面而泣。
1
在劉愛珍十八歲時，有兩個小伙子同時喜歡著她，一個是大隊的民兵連長王忠，一個是正在上高中的鐵柱。
王忠有權有勢，父親一心巴結他，就有意把女兒許配給他。
可他比劉愛珍大五六歲，女兒死活不同意。她看中的是，曾是自己國中同學的鐵柱。
鐵柱按劉愛珍的吩咐，來她家提親，被父親趕了出去。鐵柱不死心，經常在她家門外徘徊，還不停地喊著劉愛珍的名字。
老頭子一氣之下，向王忠求助。
王忠帶了幾個民兵，把鐵柱擰著胳膊，押著推出村外。一腳踹倒在大路上，警告說：「光天化日，騷擾民女！今天先饒了你，再來，就依法處置！」
劉愛珍多日不見鐵柱，怕他出事，就到學校找他。看到心上人愁眉苦臉、灰心喪氣的樣子，劉愛珍又可憐又心痛。
在小樹林里，她正在安慰鐵柱，卻被王忠看到了。王忠又嫉妒又氣憤，對鐵柱懷恨在心，暗中發誓，一定要除掉這個勁敵……
活該鐵柱倒霉！
那天，小侄子要他疊個紙飛機玩。
他疊好后，試飛一下，不幸，紙飛機旋轉著，一頭撞在了墻壁上。而又正巧把領袖像鉆了個窟窿，紙飛機也卡在了上面。
鐵柱剛剛上到桌子上，正要取下來，卻讓王忠逮個正著。
他被王忠猛地拽下桌子，摔得鼻青臉腫。
接下來，他被民兵押著，先是在村里游街批斗，后又送到公社，送到縣城。
兩個多月后，鐵柱被打成殘廢，左臂沒有了，只剩一只胳膊。
後來，被人們送個外號，諷刺為「一把手」。
鐵柱被開除學籍，又痛失了心愛的姑娘，接下來，過著屈辱苦難的生活。
當年年底，王忠就把劉愛珍娶到了家里，再也沒人敢和他爭小媳婦了。
2
劉愛珍給王忠生了兩男兩女四個孩子。
起初十幾年，王忠當著支書，生活比較寬裕。可自從分產到戶后，孩子小，王忠又不愿下地干過活，只靠她一個人勞動，日子開始困苦起來。
王忠利用職權，強行承包了村里的磚瓦廠，可不會經營，賠了一大筆錢。
他又擅自砍伐黃河大堤上的防汛樹木，被革職拘留。回來后，一蹶不振，患上重病，在床上躺了幾年，最后，含恨去世。
就在這個時候，兩個兒子也到了說媳婦的年齡。
一個寡婦，帶著四個孩子，本來條件就不好，再加上，丈夫欠下的巨額外債，丈夫又坐過牢……
這一切，都影響到孩子的婚事。
幾年過去了，兩個兒子，一個二十五，一個二十一了，媳婦還都沒有著落。
劉愛珍求親告友，到處拜托媒人，操碎了心，花光了錢，可是，沒有一個姑娘愿意嫁到她家里來。
有人出主意，用兩個妹妹為哥哥換親，可她們都在上學，死活不會同意的！
兩個兒子，也不體諒做母親的難處，經常對她發火。她傷心欲絕，想過一頭撞死，可又舍不得幾個孩子……
這天傍晚，她從地里干活回來的路上，想到傷心事，悲痛萬分。
翻過大堤，就是那個破爛不堪的家。她越來越沒有勇氣，面對兩個光棍兒子。
她把鋤頭丟在一旁，蹲在路邊大樹下，痛哭起來。
路過的鄉親們，誰也勸說不下，都陪她落一會眼淚，就只好搖頭嘆息，陸陸續續走開了。
3
鐵柱傷殘后，處處受到迫害和排擠，沒能娶到媳婦，為了躲避災難，跑到了關外流浪。
十幾年后，父母先后去世，才回到家鄉。
他在東北一個城市里，靠撿廢品為生，孤身一人，卻攢下不少錢，厚葬了父母，又翻修了房屋。
他買了個小毛驢，拉著地排車，批發了大米小米以及油鹽醬醋等，到周圍十幾個村莊，兌換糧食，也掙了不少錢。在當時，可算是村里的富戶了。
他每次出門，都是起早貪黑，不比種莊稼輕松多少。可他只有一個胳膊，是干不了農活的，只好做點小生意。
他待人處事，熱情豪爽，買賣公平，童叟無欺，很受各村群眾的歡迎。
只要他一到大街上，車子還沒停穩，就有熱心人替他吆喝。不大會功夫，身邊就圍滿了人，大家爭著用錢糧換買他的東西。
「一把手」的名號，響遍了遠近所有村莊，大人小孩，沒有不認識他的。
他也樂意人們叫他「一把手」，生意間隙，和鄉親們親熱地拉呱。好多新鮮事，都是經過他的那張巧嘴，傳播開的。
他聲音洪亮，吐字清晰，幽默風趣，男女老少都愛聽他講故事說新聞。
他另外又得了個外號：「喇叭筒子」。
他是個老高中生，接受新鮮事物快而準，凡有新政策新規定，大伙不明白，都請教他。
他站在人群中間，滔滔不絕地講解。這時候，被人們戲稱為：「一把手」用「喇叭筒子」作報告！
每到這時，就有不少人，為他惋惜，「真是個人才啊！如果不被迫害，憑他的知識水平，熬到現在，最低也是個鄉長吧！」
「可不！太虧了！」
……
提起當年的事，知情的人，見過那時場面的人，都眼圈濕濕的。可是，鐵柱只是稍微有點嘆息，隨之而來的，是他朗朗的笑聲。
四十多歲的光棍漢，生活富裕，整天笑呵呵的，好像非常開心。可是，有誰能摸得透他的內心的隱痛，體諒他的苦楚啊！
誰能知道，每天回到家里，他都是以酒澆愁，深更半夜，醉臥到天明？
有誰知道，他每次遠遠地看到劉愛珍，當年的夢中情人，現在淪落到如此困苦的境地。
他有多少個夜晚，愁苦難眠，一心想幫她，可無名無分，愛莫能助！
4
太陽落山了，天色越來越黑，劉愛珍止住了哭聲，抽泣著，她還沒有從悲痛中緩過氣來。
鐵柱趕著毛驢車，正要上大堤，猛然間，看到了劉愛珍孤單地蹲在路邊。
他自然明白她為什麼在這兒哭泣，就來到她的身邊。
「愛珍！」他輕輕地呼喚了一聲。
劉愛珍無意中被驚醒，抬頭一看，沒有想到竟是鐵柱。一時間，她的心里，情緒復雜，難以言表。
當年，他因為追她，受到王忠的暗算和迫害，殘了一只胳膊，淪為了光棍。后又被王忠排擠，不得已才下了關外。
那年，鐵柱回到家鄉，人們都傳言，鐵柱一定會報復王忠。她也是提心吊膽，日夜不得安寧。
那次換屆選舉，鐵柱是王忠的一大威脅。
王忠花了很多錢，送禮請客，才勉強保住了支書職位。可是，磚瓦廠剛剛賠了巨款，又借下一筆外債，無疑是給這個破敗的家庭雪上加霜。
王忠在村里的威信掃地，那屆支書也當得窩窩囊囊的，後來坐牢回來，就一病不起。
村里人幸災樂禍，說這就是報應。更多人認為，是鐵柱暗中報了案，把王忠送進了監獄。
對種種傳言，鐵柱不承認，也不反駁，照樣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生意。
在劉愛珍心里，為虧欠鐵柱的情而悔恨自責。鐵柱漂泊流浪，她時時刻刻牽掛著，擔憂著。
十幾年來，她心里還是對他隱含著舊情。
可是，這幾年的事故連連發生，讓她一家跌入深淵。她也懷疑，這究竟是不是鐵柱從中作梗，報復了王忠，卻把她推進了火坑？
現在，她對鐵柱是又愛又恨！
她這一輩子，活得真憋屈！兩個男人為了她一個女人，互相拼斗，兩敗俱傷，還讓她活受罪！
劉愛珍悲憤交加，哭起來更加傷心。
「你來看我的笑話是不是？是我辜負了你，我應該得到報應，受到懲罰！我家都成這樣了，你還想怎麼樣……」
鐵柱被心上人誤解，心里難受，可他怎麼說，她才能相信呢？
事情發生的也太巧了！他明明知道，當時是誰在暗中與王忠較勁，可他不能說出來。面對眾人的說辭，他有苦難言，只能背黑鍋！
他默默地陪伴在她的身邊，等她哭上一陣子，總有機會，她會聽他訴說的。
今天，他不能再等了，無論如何，必須把內情說清楚！
5
第二天，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在村里傳開。
劉愛珍為了修建新房，不得不賣一處新宅基。
這個好宅基，大家都眼熱，紛紛報價搶購。爭來爭去，價格高得驚人。
在人們的唏噓和猶豫中，鐵柱把現金一把交清。村里人驚愕不已，紛紛議論，新的傳言又開始了。
劉愛珍的兩個兒子，心里本來就仇恨著鐵柱。今天高價購買他們家的宅基，這不是故意羞辱自己父母嗎？他們阻攔著母親，堅決不接那筆巨款。
母親含淚怒斥兒子：「你們誰不想打一輩子光棍，就老老實實把錢接過來！」
兩個兒子心高氣短，頓時蔫了下來，可是，誰也沒有臉面去接這筆救命錢。
兩個妹妹聰明心細，急忙跑到鐵柱面前，接過錢，交到母親手里。
一個月后，另一處宅基上，劉愛珍為大兒子修建了新房新院。這下，相親的條件自然提高了不少。
隨后，鐵柱也開始建房修院，村里人，又看起熱鬧來。都說老光棍思春了，快五十的人了，還想娶老婆。
還有人說，他是有幾個錢燒的，故意顯擺。不嫖不賭，錢花不出去，手心癢癢了……
人們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跡象，「一把手」這段日子，和媒人走得很近乎。
他難道真的去相親？真是個大笑話！
議論紛紛中，也有人提到了鐵柱與劉愛珍的往事，但都搖頭嘆息，認為不可能！
他和她家可是有仇啊！「一把手」這是報復劉愛珍，非得討個漂亮老婆，羞辱一下她。
6
當年春節，劉愛珍終于如愿以償，把第一個兒媳婦娶到家里。
人們都為這個寡婦松了一口氣，實在不容易啊！
兩個兒子也看到了希望，開始下力氣掙錢。他們心里憋著一口氣，一定要把失去的宅基從仇人手里奪回來！把父親喪失的尊嚴挽救回來！
劉愛珍也開了一家小賣部，由于位置好，生意倒很紅火。
兩年后，兄弟倆終于湊足了錢，從鐵柱手里，把宅基連同房屋一塊贖了回來。
兄弟倆的威信，在村里慢慢地樹立起來。他們爭了一口氣，被周圍村莊傳為佳話。
生活改觀了，名譽提高了，第二個兒子的婚事，迎刃而解，劉愛珍又娶來了第二個兒媳婦。
兩個閨女不用太操心，幾年后，先后找到好婆家。小女兒也懷了孕，馬上做媽媽了。
兩個兒子分家另住，閨女也都出嫁了，只有母親一個人，孤單地守著小賣部。
兒孫滿堂，孩子們都孝順，經常來小院看望她，她也該如意了！
可是，她心里一直裝著一件事，始終無法對兒女們言說。
一年又一年，白白浪費了時光。她的心里，越來越感到孤寂，感到痛苦，感到急切！
她和他的約定，有七八年了！她又虧欠了他這麼多情！什麼時候，才能報答他呢？
7
小女兒英子，睡夢中被母親的哭泣聲驚醒了。她慢慢拉開臥室的門，母親癱倒在沙發上，眼睛已哭腫了。
她和姐姐，在當年賣宅基時，從母親和鐵柱叔的眼神中，曾經意識到了什麼，可又不敢確定。
兩家的仇氣那麼大，就是她對他有情，也不可能走到一起！慢慢地，她們就把這事忘記了！
看到母親今夜的痛苦情態，她不得不回想到母親的過去經歷。
是爸爸的強行介入，把她與鐵柱叔分開。
鐵柱叔手里那麼有錢，找個女人侍候他，是相當容易的。可是，他為什麼至今不娶呢？
難道他們真的一直互相牽掛著，都在等著對方？
小英子走過去，依偎在母親膝前，握住母親的手，試探著問道：「媽！你有什麼心事，有什麼苦楚，就給女兒說說吧！」
劉愛珍看著女兒真誠而急切的淚臉，遲疑了好久，才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這一切，都是鐵柱特意安排好的。
他利用買宅基的方式，一是有理由用錢幫她蓋房子，二是刺激她兩個兒子的斗志，發憤圖強。
他又同時利用自己在各個村里的威望，配合媒人，多方游說，大包大攬，才幫劉愛珍先后娶到了兩個兒媳婦。
他和她又約定，為了不打擾兩個女兒的正常生活，雙方都要克制忍耐，等到她們出嫁了，再做打算。
這個約定，一直堅持了八年，他和她都不漏聲色，以免引起人們的猜疑和議論，影響兒女的婚事……
說完，母親終于敢在女兒面前，放聲大哭一場了。
她把三十多年的委屈和隱痛，盡情傾吐出來，心里終于可以輕松了點。剩下來的時間里，就等著兒女們商議裁決了。
8
第二天，小英子就到了大哥家里，把母親的話轉述給他。大哥聽了，也是如夢方醒，很是震驚。
他及時把四個兄妹召集在一起，聽了母親隱藏了三十多年的苦楚，一家人無不淚如雨下。
特別是兩個兒媳，回憶起當年說親時，這個獨臂老人，可敬可親，他說出的話，誰不信服呀？
由他親自保媒，哪個女孩不如意？哪家父母不放心呀？
中秋節這天，一家人又聚集在一起，兒女們準備的禮品和酒菜，比過生日時更豐盛。
小院子里，又是一番熱鬧喜慶的景象。
女兒、兒媳們都忙著做菜，母親插不上手，就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想心事，不一會兒，又開始暗暗垂淚。
細心的兒媳們覺察到了，給自己的丈夫使眼色。兄弟倆都同時起身，大哥說：「還是我去吧！」
他到了母親的房間，誠懇地說：「媽！我們都商量好了！今年這個中秋節，把鐵柱叔叫到家里來！我們一家人，要感謝他的恩情，讓他老人家，和我們一塊，過個團圓節！」
劉愛珍一愣，看著兒子，是那麼真誠，又瞧見忙活著的兒女們，都在歡喜地悄悄說話。
她臉紅耳熱，羞澀地點點頭，掩藏著欣喜，默許了。
兒子揣了一盒好煙，立即出了門。她急忙關上臥室的門，對著鏡子，換衣服，梳頭髮……
這一刻，來之不易，可總算等來了！她的心狂跳不已，不知該如何當著兒女的面，迎接自己的情郎……
（原標題：《「一把手」與他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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