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后我愛上了一個陽光男孩。
恢復視力后，他卻不愿見我，支支吾吾：「我丑。」
我笑了笑，抬手摸上他的臉：「你丑沒事，我瞎呀！」
1
吳老二，東北人，理發師，沒有腦血栓。
他之所以叫吳老二并不是因為他上面有個哥哥，而是他爹叫吳老大。
不過這個故事跟他爹沒多大關系，所以我們重點講吳老二。
每個故事都有一個胖子，吳老二就是那個胖子。
他身高一六八，體重也是一六八。
有句著名的諺語似乎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有缸粗沒缸高，除了屁股就是腰。
可是這個胖子并不令人討厭，因為他活的很真實。
身為一個高級美發會所的理發師，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樣有兩個名字。
比如負責燙頭的Tony老師原名公孫狗剩，負責精剪的Peter老師原名司徒富貴，還有負責洗頭的Coco老師原名南宮秀芹。
吳老二就叫吳老二，不管是在會所洗剪吹還是回老家掰苞米，就是那麼清純不做作。跟那些穿著緊身皮褲的妖艷賤貨一點都不一樣——因為他穿不進去。
每個人都有夢想，吳老二也一樣。
著名喜劇大師周星馳曾說過，人要是沒有夢想，跟咸魚有什麼分別。
吳老二從不敢質疑周星馳的江湖地位，但他覺得星爺的這句話是有語病的。因為，咸魚至少可以吃。
俗話說，咸魚配飯，爽到糜爛。
2
吳老二的夢想是開一家屬于自己的理發店，他不想再給人打工了，他覺得自己的剩余價值還不如手里的剩飯價值高。
剩飯是中午吃剩的韭菜雞蛋餡餃子，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他節衣縮食，連中午吃剩的餃子都舍不得扔，拿來當下午茶。
作為一名高級會所的資深理發師，吃下午茶是很合理也很合邏輯的，不是嗎？
他老家在鐵嶺蓮花鄉池水溝子，按當地的物價，開一間理發店大概要三十萬，他已經攢了二十九萬。
因為是高級會所，所以店里的音樂當然不能是鳳凰傳奇或者《愛情買賣》。會所老闆叫李次郎，據說在早稻田留過學，雖然算不上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漢奸，但也八九不離十。
店里平時要麼放《伊豆舞女》，要麼放《荒城之月》。吳老二聽不太懂，感覺好像軍國主義時期日本男人侵略海外以后，慰安無方的日本苦悶女人在櫻花樹下彈奏低吟的樂曲，讓人很是提不起精神。
吳老二只能等李次郎不在的時候才能悄悄放一會兒《咱們屯里的人》，而且為了凸顯會所的品位，還得放粵語版。
會所開門不早，關門也不早，每天不知道要接待多少客人。理發師們早已學會了看菜下飯，接顧客的時候挑挑揀揀，除了吳老二。
無論王公貴族還是販夫走卒，甚至游街乞討人員，只要進得店來，吳老二都會讓他們感受到春風化凍雨般的熱情。
比如現在正站在鏡子前的一個姑娘，就是吳老二的客戶。
姑娘穿著藍色波點裙，扎著馬尾，笑起來有好看的酒窩，眼睛如一汪碧水般波光粼粼。可惜是個瞎子，因為她是拄著導盲杖進來的。
姑娘進門的時候，吳老二正在接待客戶。
吳老二說：「我想摸你的頭髮，只是簡單的試探啊。我想給你辦張卡，充一百送五十可以嗎？你退半步的動作是認真的嗎，小小的動作傷害還那麼大。如果我不推銷會員卡，就沒提成可以拿。」
客戶說：「我要指出你這句話的兩個疑點，一是你推不推銷會員卡，拿不拿提成，跟我半毛錢關系都木有；二是我退半步是因為你踩我腳了。」
吳老二低頭一看，客戶的腳上果然有半個鞋印。
吳老二說：「你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我能問問你是干什麼的麼？」
客戶說：「律師，傻B。」然后白了吳老二一眼，轉身離開，分手說不出來。
吳老二看著客人的背影有點兒恍惚，到底是律師啊還是傻B啊？
3
「吳老二，接客。」公孫狗剩叫了一聲，他才看到站在門口的姑娘。
他把姑娘領到鏡子前，說：「請問你想剪什麼頭型？」
姑娘滿臉期待地睜大了雙眼，說：「隨便。」
吳老二說：「好多人都覺得‘隨便’不好剪，因為剪多了嫌短，剪少了嫌長。可我有個方法，哪怕是隨便剪也能讓客人賓至如歸。」
南宮秀芹說：「賓至如歸是形容酒店的，不是會所，沒文化真TM可怕。」
吳老二沒搭秀芹的話，眼睛里閃爍著自信的光輝。
他敢跟姑娘這麼說不是沒有原因的，作為一個推銷會員卡時都帶著滿嘴豬肉燉粉條子味的純東北土著，得以在會所立足的根本是他有一樣獨門絕技：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剪沒。
甭管客人對之前的髮型有多不滿意，他一剪子下去所有的抱怨和牢騷就都沒了。
剪完后，吳老二對姑娘說：「你看，鏡子里的你是那麼美麗，秀發紉如絲，光滑可溜冰。」
姑娘努力地睜大了雙眼，說：「我啥都看不著。」
吳老二說：「哦，是的，對不起，我忘了你眼睛不好使。」
姑娘說：「沒事，我相信你給我剪的很好。因為上帝是公平的，關上一道門的時候還會開啟一扇窗。雖然視力不行，但是我聽力很好，我聽到周圍人的呼吸比剛才粗重了一些，想必是你給我剪的新髮型驚艷了他們。」
吳老二說：「你太有文化了，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姑娘說：「我姓王，我爸媽希望我勤思善辯，聰明智慧。」
吳老二說：「我天老爺，你不會叫王思聰吧？」
姑娘說：「我叫王智慧。」
那天，吳老二沒收王智慧的錢，這對一個錙銖必較的人來說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李次郎狠狠地批評了他，并扣了半個月獎金，可他卻沒失落感，只是有點小小的遺憾，就是忘了要她的微信。
4
兩天后，吳老二正在打掃滿地的碎發，王智慧又拄著導盲杖來到店里。
吳老二說：「你怎麼來了，對髮型不滿意？」
王智慧說：「不是，我來還錢。」
吳老二說：「什麼錢？」
王智慧說：「上次剪頭髮的錢，你忘了問我要，我也忘了給，今天才想起來。」
吳老二說：「不用，我給你免單了。」
一直在旁邊伸長了耳朵的司徒富貴插嘴道：「媽呀，咋這麼能胡咧咧呢。比我還能吹，裝B裝全套，你怎麼不說你還給了老闆半個月獎金當小費呢？」
王智慧說：「雖然我沒太聽懂，但感覺這個事應該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吳老二說：「不礙事的。」
王智慧說：「你損失了多少錢，我賠給你。」
吳老二說：「你要是再提錢就是不把我當朋友。」
王智慧說：「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跟你成為朋友的，但你要是不要我的錢，就讓我請你吃頓飯吧。」
吳老二說：「這個可以有，不過我剛吃過中午飯，你還是請我喝下午茶吧。」
王智慧說：「你有喝下午茶的習慣？」
吳老二說：「有品位的人都愛喝下午茶。」
5
有人說，聽交響樂高雅，聽相聲低俗，喝咖啡高雅，吃大蒜低俗。
吳老二跟王智慧坐在西餐廳，耳邊傳來的不知是貝多芬還是莫扎特，反正不是巴赫。
王智慧說：「我要一杯卡布奇諾和一塊黑森林慕斯。」
吳老二說：「給我一杯蒜泥咖啡和一套煎餅果子。」
大概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點餐，王智慧滿臉的崇拜，眼睛睜得又大又圓，跟白襯衫下面緊緊包裹著的兩個小白兔相映成趣。
吳老二雖然看得眼睛有些發直，卻仍舊擺出一副老練的樣子說：「我跟你說啊，這個俗話說，咖啡不就蒜，等于沒吃飯。」
「不好意思，先生，」旁邊的服務員打斷了他的話，微笑著說，「請您點菜單上有的好嗎？」
「沒有嗎？」吳老二有點不太高興，「我看你們連貓屎咖啡都有，怎麼可能沒蒜泥咖啡？」
服務員仍舊笑著說：「不好意思，先生，這個真沒有。」
「好吧，好吧，」吳老二又翻了遍菜單說，「那就給我一杯拿鐵好了，甜點就不要了，我減肥，怕胖。」
服務員笑著走了，吳老二沒理會他臨走時嘴角輕輕帶過的「傻B」二字，目不轉睛地盯著王智慧的胸脯，不無遺憾地說：「什麼店，連蒜泥咖啡都沒有，不正規。」
「你很胖嗎？」王智慧突然問。
「不，不是，只是中午吃多了。這個，要注意膳食均衡嘛，廣告上都這麼說的。」吳老二像是有什麼秘密被發現了一樣，著急忙慌地搪塞過去。
「嘻嘻，你真幽默。」
「不，我的偶像才幽默。」
「你的偶像是誰？」
「亞洲著名舞王，尼古拉斯·趙四。」
「好像沒聽過。」
「我說一段他的名言，你就知道是誰了。他們都嫉妒我不打結的雙腿，朝我的褲襠潑著開水。卻不記得我那帽檐低垂，還有一張會哆嗦的嘴。」
「哦，我知道了。」說著，王智慧的嘴角撇了一下，是這樣沒錯吧。
「嗯，你真聰明。」
「嘻嘻，你真特別。」
6
吳老二是個講究人，他覺得人家王智慧請自己吃了頓下午茶，自己怎麼著也得回請一頓。
于是他請她，她請他，跟無限循環的小數一樣，兩個人從你問我答到無話不談，從素未謀面到一刻不見，如隔三秋。
吳老二覺得自己也許大概一定是喜歡上王智慧了，可他卻不知道王智慧是不是也喜歡他。
而且，還有一個打不開的結纏繞在吳老二心里，這是他以前從沒意識到的。他覺得自己又胖又丑，即便是王智慧眼睛看不見，他似乎也配不上她。
他曾經問過王智慧的夢想是什麼，王智慧的回答讓他既欣喜又難過。
王智慧說，她的夢想是能看吳老二一眼。
海倫凱勒曾說過，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我就咋地咋地。她不奢求這麼多時間，只要能親眼瞅瞅吳老二長啥樣，哪怕只有片刻也心滿意足。
在她心里，吳老二是一個溫柔又善良的紳士。
吳老二決定幫她實現這個夢想，以紳士的名義。
7
吳老二跟醫生打聽過，王智慧的病癥是視網膜脫落，只要做個手術，給她安個合適的眼角膜，就能重見光明。
這個事兒有兩個重點，一是合適的眼角膜，二是手術費要三十萬。
吳老二做事向來不優柔寡斷，所以這個事他只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就做了決定。
他從銀行里取出二十九萬存款，加上手里的一萬塊錢現金，剛好夠三十萬手術費。
至于眼角膜，按照基本法，活體捐獻眼角膜是不被允許的。
不過吳老二剛好認識位大夫，雖然他大部分時間活躍在電線桿子或公廁的墻上，但不可否認，他的醫術相當高明，不止是牛皮癬、尖銳濕疣和梅毒，眼科也是他的強項。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個優點，只要給他錢，做什麼都行。
于是吳老二打算找他幫忙。
會所樓下新開了家牛肉板面旗艦店，他約王智慧去吃面。
面上來后，他問王智慧要不要放點胡椒粉，王智慧說好。
他把之前準備好的蒙汗藥全灑在了王智慧的面里。
王智慧吃了一口說：「是不是放錯了，怎麼沒有胡椒味？」
吳老二以為被識破了，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說：「大概是過期了。」
王智慧皺了皺眉頭，「這胡椒過期還能變成孜然，也算是長見識了。」
說著，不疑有他，吃了個碗底朝天。
剛吃完，藥勁就開始發作，王智慧一頭栽在桌上，雙眼緊閉。
旁邊準備收拾碗筷的服務員臉都嚇白了，以為是來碰瓷的，差點就要把「面里沒毒」這詞兒整出來了。
吳老二看出服務員的心思，笑著打圓場，「沒事，我女朋友面條過敏，我扶她回家睡一覺就好了。」
鑒于吳老二成功地把一起疑似碰瓷的事件化險為夷了，旗艦店給他打了個狠折，只收了一碗面錢。
吳老二背著王智慧走出了旗艦店。
8
王智慧醒來的時候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她睜開眼睛，看到了全世界和一張紙。
紙上寫著，我走了，不要找我，你下一個愛上的人什麼樣，我就什麼樣。
落款是吳老二。
王智慧的眼里落下大顆大顆的珍珠。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9
吳老二已經在大夫家里呆了十天。
在這十天里，他水米未進。
他已經從會所辭了職，因為失去了眼角膜，他再也看不到客人的額頭、鬢角和后腦勺，也再無法施展他的獨門絕招：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剪沒。
他現在工作沒了，錢也沒了，甚至連住的地方也因為交不起房租而暫時借住在大夫家里。
他不能回老家開理發店，不能自己當老闆，也再不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可人總是要活著，哪怕是拄著拐杖去要飯，也要挺直腰桿。
這一刻，他想起了《鐵達尼號》，杰克臨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要露絲堅強地活下去。
于是，他顫顫巍巍地走出了房子，門口應該是艷陽四射，因為他突然覺得自己眼前光線的強度比在出租屋里淡了些，雖然還是什麼都看不見，可已經不再黑得那麼純粹。
他走著，走著，時不時會摔一跤。
盲人的世界真是艱難啊，他自嘲地笑笑，想必王智慧已經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幸福。
他腦海里思緒翻騰，胡思亂想，沒注意到前面有一個長發飄飄的姑娘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其實就算他注意到又能怎樣呢，他又看不見。
10
突然有一陣棍風襲來，吳老二腦袋一疼，栽倒在路邊。
「打人了，快回家收衣服啊。」路過的行人邊跑邊叫。
吳老二醒來的時候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認得這張床，因為床頭柜上被誰畫了一朵小花，他上次就是躺在這張床上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給了王智慧。
他只感覺脖子又酸又痛。
是誰打的我呢？我跟人無冤無仇的，臥槽，不對啊，我怎麼又能看見了。
一個姑娘突然走了進來，拄著導盲杖來到他床前，伸手摸索著他的臉。
吳老二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王智慧說：「你這份禮物太貴重，我不能接受。」
吳老二說：「我只是想實現你的夢想。」
王智慧說：「我的夢想已經成真了，我知道你長什麼樣了。」
吳老二苦笑說：「讓你很失望對不對，我又胖又丑，根本就配不上你，你應該跟一個高大帥氣，文質彬彬的紳士相伴一生。」
王智慧也笑了，說：「你的確是不怎麼好看，不過，沒關系，我瞎。」
窗外陽光明媚，世界粲然。
（原標題：《你丑沒事，我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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