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絕色女子。
我的公婆、我的爹娘、我的丈夫,仿佛都被她哭斷了肝腸,錯愕地看看她,再看看我,誰都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個女子,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只是我性子冷些,大概沒有她那般柔軟,招人憐愛。
我坐在廳中未動,抬頭看我丈夫,朝廷新封的鎮北將軍:「將軍,你娶的到底是蔣家的小姐,還是你的妻子?」
我丈夫看看我,再看看地上那個與我一般長相的女子,鐵青著臉,沉默不語。
我低頭笑笑,到底不是本主,鳩占鵲巢,占得住一時,占不住一世。
我向那女子伸手:「藥水給我吧,咱倆也該換過來了。」
女子停止抽泣,看了我一眼,低頭走上前,將藥水遞給我。
我打開瓷瓶,鮮紅的藥水如血。我將它倒于手上,搓一搓,雙手敷面。
很快,我聽見廳里的眾人皆小聲驚呼。我知道,我的面 具掉了。
我命身后丫鬟取銅鏡來,低頭一照:我不再閉月羞花,鏡里的面貌清淡無味。
五年后,我還是被打回原形——一個丫鬟。
站在地上的女子,才是鎮北將軍真正該娶的人,蔣家大小姐。
而我,是她的貼身丫鬟。
當年我被帶到她身邊時,我們都只有十二歲。
她是嬌滴滴的大家閨秀,我是逃難在外的孤女,我們相比天上地下。
那時蔣家正妻失寵,她和她母親正被庶母和庶妹壓制得頭都抬不起來。
恰逢鎮北將軍府到蔣家訂親求娶。蔣家只有嫡庶兩女,鎮北將軍有權有勢,他的公子娶了蔣家哪個女兒,哪個女兒的母親便在蔣家說一不二。
我這小姐雖嫡女,母親卻懦弱,又不如庶母受寵,被步步打擊。
我是她的丫鬟,自然與她休戚相關。
再者,我看她被欺負,整日戰戰兢兢的樣子,不知為何便心疼起來。
我教她如何在她爹面前表現得聰明伶俐。教她如何不著痕跡地為她母親說話。
我還教她,怎樣樹起防心,躲過她庶母、庶妹的明槍暗箭。
她本聰明,我教她的,她頗能舉一反三。
不出一年,她不但被寵如明珠,還能與我籌劃著,反過來將她庶母一軍。
我頗欣慰,小姐在府里立起來了,丫鬟的日子便好過了。
她有時會問我,怎麼能教她那麼多詭道法子,把見過世面的蔣老爺都蒙哄過去。
我笑言,我是逃難來的。她在府中金尊玉貴地長大,而我自小,不看透炎涼冷暖恐怕活下去都難。
我與她一同在府中明爭暗斗,情誼自然不比尋常。
她庶母已經被我們一個在明一個在暗,給按得死死的,無法興風作浪。
我最后一次出手,是她庶母想誘我投靠她,拿些銀錢引我動心。
我自然不從。我將來規劃的是跟著小姐進將軍府,哪里是這些蠅頭小利可誘。
可她庶母好歹在府中還能說上話,見我不從她惱羞成怒,趁小姐不在,拿個由頭命人亂棍打我。
我當時心里便是一涼,只怕今日命喪。
誰知我被打得皮開肉綻,眼看上不來氣時,小姐回來了。
我仍記得,她情急下連呵住下人的工夫都沒有,合身撲在我身上,將我護在下面。
下人一驚,手一偏,棍子打到她頭上,鮮血直流,差一寸便到臉上。
大戶人家的小姐被下人打到差點破相,還是庶母指使,傳出去簡直笑話。
蔣老爺聞聽大怒,再加上小姐的梨花帶雨,我的話里藏刀。她庶母本就有失寵跡象,這下真的全盤皆輸。
我的小姐訂到鎮北將軍府,這件事穩如磐石。
我躺在下人房榻上,將養我滿是傷痕的身體。小姐哭重眼睛,端著親手熬的湯藥來喂我。
我看著她為我流淚擔憂,當下心里一熱。
我握住她的手,心里暗自說,不管她撲上來時是為了救我還是施展苦肉計扳倒庶母,我從今日起,只真心待她。
我還在暗想,她已經開口,她說不管我幫她是真心還是為了跟她嫁到鎮北將軍府,擺脫丫鬟身份做個侍妾。今日我沒有叛她為她挨打,她今后只真心對我。
那一日不管何時想起,我都會微笑。
扳倒庶母,即將嫁到鎮北將軍府,這兩件大喜事同時發生,她頓時輕快了許多。
府里沒了對頭,她借各個時節賞花踏青拜月游湖,不再像從前拘在府中不敢出門。
蔣老爺心疼她差點破相,也不過分拘她。
全府只有我勸她,快嫁人了,不能總是任性出門。
可她之前被壓得著實喘不上氣來,一旦放松了,不是那麼容易被拘得住的。
見我勸得多了,她出門不再帶我。
我一個丫鬟,即便和小姐再親密,畢竟尊卑有別,也只能閉嘴不說。所幸婚期快到,再由她玩幾天也就該收心嫁人了。
不出兩月,婚期將近。我忙著替她準備嫁人瑣碎,見她日漸沉默消瘦,卻也實在沒空留心。
我就疏忽了兩個月,她便出事了,還是在嫁人前一天。
那天我為她清點嫁妝,準備出嫁,忙至深夜。
她只沉默看我忙碌,抿嘴并不說話。
我覺得異樣,去問她,她死死盯著我,支開眾人,眼睛通紅。
良久,突然開口說了句晴天霹靂,她不嫁了。
我晃了晃身子,險些跌倒。想想她之前情形,心里一直懷疑又不敢說的事浮出來:「你心里有人了?」
她點了點頭,不等我問便交代,那人是個讀書人,他們在外偶遇,幾個月間便許了終身,約定生死相依。
我問她,眼看要嫁人了,便是心里有人又能怎樣。
她下面說出的話更讓我如耳邊炸雷:「你替我出嫁!」
她臉色潮紅,對我快速說出計劃。
書生祖上是江湖人,有世間傳說已久的人披面 具。
她要我們互換,說她帶我出門的時候,書生早已將我面貌畫下。如今面 具造好,我們只要戴上,便變換了相貌。
我替她出嫁,她夜奔去找書生。
我扶額,深覺我這小姐陷入情中,神智全都不在。
我苦勸她,奔者為妾,她這麼一跑,無媒無聘,將來嫁人連婚書都不好寫。
她不怕,兩情相悅要什麼婚書。
我又說,她花容月貌,從此隱于面 具,想摘時她也不得摘,萬一被人認出來一世盡毀。
她輕笑,說書生愛的是她的人。
我實在無法,便說面 具若不牢靠掉了,我們全都要倒霉。
她拿出兩張薄如蟬翼的面皮來,告訴我面 具沒有書生家的藥水,至死不掉。
只是我仍不愿意。
她突然沖我跪下,淚如雨下求我成全。
她說:「將軍府的榮華富貴我都給你,你用心為我籌謀,不也是為了不做丫鬟,跟我到將軍府做屋里人嗎?現在你不用做屋里人,我直接將正妻之位讓與你!」
我深深看她。她頭上為我擋棍,少了塊頭髮,如今才長出稀稀拉拉一縷。
我閉眼,咬牙說:「我幫你。」
她大喜,我接著一字一句:「我為的是你救我的情義。要不然,我也是有傲氣的,我寧愿身為丫鬟進將軍府打根基,也不愿頂著你的名義做什麼正妻。」
那夜我與小姐對坐流淚,直至天明。
天亮之后,她提包袱與書生私奔,而我坐上花轎嫁進將軍府做主母。
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