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教育兒子,狠狠打罵了他一頓。
結果,他幾十年都沒再回家,也不知是死是活。
後來我常常在想,難道真是我錯了?
*
我下班的時候,忽然看見二單元的李老頭像往常一樣,杵著拐杖在路燈下站著。
這老頭脾氣不好,我不想招惹他,逃卻是逃不掉了,只好仰著腦袋裝瞎子往前走。
「小寧啊,下班了啊?」
老頭卻非要迎上來,把拐杖一橫,悶聲悶氣的和我打招呼。
「……是啊,您不是走了麼?還等人呢。」
我一手提著公文包,從嘴角擠出來一絲微笑,另一只手在兜里掏來掏去,除了一團皺巴巴的衛生紙,什麼也沒有。
「嗯!」
他將拐杖往地上一杵。
「還不是等我們家那個小王八蛋?!」
「還沒回來呢,哈,年輕人嘛,在外面玩個幾天,等錢花光了自然就會回來了。」
我打著哈哈,眼睛從馬路這頭一直晃到那頭,祈禱著有個什麼人能突然從黑暗里走出來搭救我,等了半天,連只貓狗都沒見著。
「唔……」李老頭拿著他那雙牛眼睛瞪著我,「……他都好幾十年沒回來了。」
「啊,哈,大爺,你瞅我這個記性。」
我尷尬的撓著后腦勺,死死的抓著公文包,往后退了幾步,生怕他發瘋做出什麼不管不顧的啥事來。
「你說你們這群孩子,一點氣都受不了,我不就是打了他幾下,罵了他幾句嗎?哦,我生他養他,累死累活的上班供他上學,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什麼混賬玩意。」
李老頭把手一攤,雙手憤憤的上下比劃個不停。
「放心吧,大爺,他肯定會來的,那啥,我還有事,先走了。」
我往后退了幾步,應付了幾句,繞過他落荒而逃,一口氣沖到公寓樓下,回頭看了幾眼,好在那老頭沒有跟來。
「媽的,這小李真他媽不是個東西!」
我拍了拍胸口,頭髮亂糟糟的,渾身冷汗直冒,忍不住罵了幾句。
其實老李頭以前挺好的,沒這怪癖,風里來,雨里去的,老實巴交的像頭黃牛,一步一個腳印,氣喘吁吁的馱著背上的娃娃。
要是一般的娃娃,也倒好,早懂事,晚懂事,早晚都得懂事,但李老頭背上這個,個頭長得飛快,心卻還躺在搖籃里,逃課,打架,拿著膠水粘作業本,撿了塊皮筋打爛人家三塊玻璃。
李老頭下了班,還得挨家挨戶的給人家道歉。
有人給李老頭出主意。
「打嘛,棍棒底下出孝子!男兒不打不成器。」
李老頭覺得有道理,可每次手剛抬起來,還沒等落下,就心軟了。
哪能下得去手,還不是自己身上的一塊肉,打著自己也疼。
李老頭和人說,我這輩子估計都下不去手。
沒過幾天,他就食言了。
那天他下班回家,一進門就發現柜子門敞開著,大大小小的抽屜被翻得亂七八糟,他心里一驚,家里遭了賊了,急匆匆的往床墊下一摸,空蕩蕩的,啥也沒了。
他腳一軟,連滾帶爬的跌下樓,拜托鄰居們報警,大家七手八腳的扶著他去派出所做了筆錄。
折騰了半天,警察對李老頭說,您回去吧,一有消息我們就會通知您,大家攙著他回了家,也各自散了,李老頭坐在床頭,喝了口水,腦子倒有些清醒了。
門鎖是好的,窗子也沒壞,就少了錢,其他的玩意倒是原封不動。
那小王八蛋哪里去了?!
李老頭抄起一根棍子就朝網咖跑。
不一會人們就聽見爭吵聲,一老一下的罵罵咧咧的從網咖沖了出來,李老頭抓著棍子,從巷頭一直攆到街口。
「你打,打死我你就舒服了!」
「我今天就打死你!」
兩個人紅著脖子斗氣,李老頭一棍子敲了下去,敲得小李頭上往外滲血,他瞅了李老頭一眼,從地上撿了個煙頭,顫顫巍巍的靠著墻吸了兩口。
跑了。
再沒回來。
「他不回來也好!一個掃把星,討債鬼!」
李老頭開著門,扯著嗓門吼給街坊門聽,桌上始終擺著一副碗筷,吃了飯,他就拿著那根棍子在街口站著。
「他要是敢回來,再給他頭打爛!」
站了一個星期,小李也沒見回來。
李老頭把棍子丟了,背著手在原地兜圈。
「我沒想打他,我就是嚇唬嚇唬他,沒想到他就站著,不躲,手上的勁又剎不住了……」
每當老李說起這件事情時,總是一臉的懊悔,而旁邊的人卻多是憤慨。
「這種兒子,就應該直接打死算了!」賣豬肉的老張說。
「不孝子,沒有好報應的!」燒香的王阿姨說。他們都為李大爺感到不平,人們在茶余飯后也常常議論這事,無不搖頭嘆息,不過日子久了,大家慢慢都習慣了,甚至有些厭煩起來,嚼了一百遍的甘蔗已經夠沒味了,誰家沒有什麼難念的經呢?這就是命!
李老頭卻沒有自知之明,一遍一遍的和旁人說著,人們聽厭了,都躲著他,他撐著傘,對著風雨喃喃自語,久而久之,整個人便怪癖了。
幾年前,老伴去世以后,情況便越發糟糕。
「老婆子去的時候,就這樣直勾勾的看著我!她怨我呀!怨我把兒子打跑了啦!」
李老頭走街串巷的喊,「她怪我呀。」
從哪以后,李老頭見到小孩子都要上去瞅兩眼,乖孩子他倒不喜歡,越皮的孩子他越愛,看著別人拿彈弓射玻璃,他拍著手鼓掌,像個老頑童。
但當孩子們都回家了,只有李老頭一個人在路燈下等發芽。
他五十剛出頭,杵著拐杖站在風里,看上去像棵活了幾百年的老樹。
他不嫌累,街坊四鄰的怨言卻漸漸多了起來。
「我家小慧說,李老頭現在還站在路燈下呢!」
「是嗎?不是開玩笑吧?」
「小孩子說的話能有假麼?」
「我不信,他不是早就家都搬走了麼?那天我眼看著他的幾個遠房親戚把東西搬走了。」
「誰知道,估計他自己又跑回來了唄。」
「我昨天下班也碰見了。」
我緩緩開口道,大家相互看了看,都不說話了。
「他該不會是瘋了吧?」
「我可害怕著呢!他要是發起瘋來害人……」
「看他那個樣子,別說孩子了,我都怕。」
「他無依無靠的,這種人啊最容易做出什麼事來。」
「報警吧!」
「警察怎麼管,他們能相信麼?就算相信,也管不著這事。」
「哎,小寧,你去和他說說。」
「我?」我一愣,「憑啥是我?」
「你不是和他打了照面了麼?你不去,難道讓孩子去啊。」
「對啊,你就受點累嘛。」
「況且,你也不希望帶了女朋友回家,一下車就看見這老頭吧。」
「……好吧好吧,我去!」
老頭老太太們圍著我,七嘴八舌,義正言辭。我推脫不過,只好答應下來。
「李大爺!」
我硬著頭皮,朝他大聲打招呼。
「哎,小寧啊!下班啦?」
李大爺精神還是很好。
「嗯,大爺,那個,那什麼……街坊們要我來和你說一件事。」
「咋?」
他疑惑的看著我。
「您能不能別在路燈下站著了,孩子們都有些怕。」
「怕?怕什麼?又不是不認識我!」老頭氣得吹胡子瞪眼,「哪一個孩子不是我看著長大的!那些彈弓皮球,還是我給買的呢,一群小沒良心的,一個個都和我們家小李一樣,沒良心的……」
老頭氣得哼哧哼哧喘氣。
「話是這樣,但小孩子哪里知道這麼多,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是不是?開始新生活。」
「你告訴他們,小李子回來,我自然會走!」
我還想說些什麼,李老頭卻舉起拐杖朝我頭上敲去。
「我沒辦法了。」
「那可咋辦?」
「我聽別人說,李老頭怕狗,要不我們牽條狗來,把它嚇走!」
「能行麼?」
「試試唄!」
第二天大家就找了條土狗來,剛來時還挺威風,沖著李老頭汪汪直叫,沒想到李老頭做了一個摸石頭的動作它就慫了,夾著尾巴扭頭就跑。
「你怕啥,他又拿不起石頭!」
狗主人罵到。
一條狗畢竟勢單力薄,我們又多找了幾條。
幾條狗一齊上陣,齜牙咧嘴的,叫了半天,終于把李老頭趕跑了。
大家松了一口氣,以為這次總算消停下來了,結果等我們一走,他又杵著拐杖在路燈下扎根了。
狗來我退,狗走我來,李老頭倔著脾氣和我們打游擊。
「我們就把狗栓這,看他怎麼辦?!」
第二天大家出門一看,李老頭還在,狗沒了,大家罵罵咧咧的咒著偷狗賊八輩祖宗,一邊另想辦法。
「他不是要兒子,我們就找個兒子給他不就好了。」
「哪里去找,這麼多年了。」
「隨便弄一個嘛,誰知道他現在長什麼樣,你不知道,李老頭不一樣也不知道。」
「我看你挺好的。」
「我才不去,萬一他纏上我怎麼辦?」
「找個人嘛,大家都湊點錢。」
「誰敢啊?」
「那可不一定,現在的人為了錢,什麼都做得出來。」
「行吧。」
大家又湊了一些錢,找了一個人演他兒子。
「你就去那根燈桿子下,可勁哭,可勁道歉。」
「行。」
那個人數了數鈔票,點了點頭。
「爹啊,是我啊,我回來晚了,對不起您啊,爹啊,我們走吧,不要打擾街坊鄰居了。」
那人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的。
「李老頭什麼反應?」
他們轉過頭問我。
我看了看,李老頭冷著臉,瞅了他半天。
「我兒子屁股上有塊胎記,你給我看看。」
大家都沒轍了,誰也不知道小李屁股上胎記什麼樣,又想不出別的什麼辦法,又氣又怕,七嘴八舌的議論了一番,都散了。
大家避著李老頭走,裝作沒看見他,日子好不容易平靜了幾天,我下班回來,樓道里面卻又吵鬧了起來。
一個孩子正拿著玩具槍玩呢,李老頭忽然竄了出來,嚇得他跌了好幾跤,臉都擦破了。
家長們都炸了鍋,我聽著他們一個個氣憤填膺的要去找道士驅鬼,腦子里面越發混亂。
我推開門,躲進房里,窗戶往外看去。
小區門口的路燈低垂著頭,散發著溫暖而柔和的光,街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原標題:《路燈下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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