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檢察官,剛調回濱州老家,就碰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與我青梅竹馬的女孩,淪為了失足女,非法組織賣淫。
而我,判了她死緩。
1
檢察官田力剛上任就碰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他剛調到濱州,濱州其實是他的老家。他在那兒讀到小學4年級才跟著父母去了外地,現在又回到故土是非常開心的事情。他接到的第一個案子是一個死刑犯的二審上訴案件,這個案子一審的時候,他還不在濱州。
案件本來并不復雜:這個城市里的娛樂場所巴麗雅組織賣淫罪。巴麗雅本來是個KTV,後來被一個澳門老闆承包后,就成了酒吧、賭場和[色.情]場所,社會影響極壞。
澳門老闆逃回了澳門,被抓的是領班馬冬梅,一審判決馬冬梅利用本單位的條件,組織、強迫、引誘、容留、介紹他人賣淫,從重處罰,判處死刑。這個案子引起重大的社會反響,著名刑辯律師李律師法律援助為馬冬梅免費上訴。
作為年輕有為的檢察官田力,這個案子并不復雜。二審重新審判,以他的經驗,判處死緩的可能還是有的。可是冷靜的田檢察官,在看到馬冬梅這名字的時候,冷靜不了。他太熟悉這名字了,曾經多少次都會脫口而出。
他怕看錯,再一次核對地名,團子弄25號,沒錯。團子弄這個靠近東河邊的不到100米的小弄堂,是他的出生地,有他童年的多少歡樂和憂傷,還有朦朧的青梅竹馬。
他再一次看案卷,馬冬梅,家住團結新村10幢5單元101,出生地團子弄17號。團結小學讀書,斷斷續續讀了2年國中,還沒畢業,就進了紡織廠做零時工,後來轉正做了擋車工。
1994年,企業改制下崗在家,打過零工,進入巴麗雅做按摩女,不到一個月就被提升為領班。她賣命工作,在總經理(在逃)的指使下,短短的2個多月里分別采用招募、引誘、容留等手段,在桑拿中心控制多名按摩小姐從事賣淫活動。
情節惡劣,社會影響極大,一審被判處死刑。其他案犯分別判處無期徒刑,有期徒刑等等。
田力縱然有再豐富的想象力,他也無法想象出,馬冬梅會是組織賣淫活動的主要案犯。他可以想象出她去世了,或者說她殺人了,但是,他無法把童年的伙伴和他最深惡痛絕的組織賣淫案關聯。
老鴇馬冬梅,照片上的她有著無所謂的冷漠,還有犯人特有的流氣。田力還是從那雙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份羞怯和天真。
靠近東河邊的團子弄,是個不到100米的小巷。寬2米的青石板小道,把弄堂分成東西兩部分,形成了兩個不同的階層。西邊靠近河邊的10棟石庫門小院,是2層樓的小洋房,洋氣的大落地窗,有后門,從台階下去就是東河。那時候河水還是清的,可以在河邊洗衣服。
小洋樓里有抽水馬桶和自來水,還有紅漆地板。以前是生意人或者有錢人住的,後來成了文化系統的宿舍,每個石庫門住2戶人家。
田力的父母是話劇團的演員,他們就住在石庫門里7幢的1樓。東邊馬冬梅家的17號墻門就和他家門對門。
東邊的房子都是大雜院,一個院子里有10來戶人家,基本上都是紡織廠打工的人。大雜院里孩子多,一戶人家有四五個孩子,他們穿著花花綠綠的棉布拼接的衣服,撒著野地玩,也沒人管。吃飯的時候,不用叫都會一窩蜂地回來。
東邊的孩子和西邊的孩子成了兩個派別。西邊的孩子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所能做的就是拿糖果餅干去討好東邊的孩子。
那時候的田力即使在西邊的孩子中,也不大受歡迎,他長得太秀氣白凈了。在那個又黑又壯就是好學生的年代,他的白凈秀氣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嬌氣。他也曾經在大太陽下曬了2個小時想把自己曬黑,但是,曬傷的皮膚脫了一層皮后,又變白了。
曬太陽的那天,如果不是馬冬梅這個被稱為小巷一枝花的姑娘,把田力拉起來到樹蔭下去,估計他還要硬撐下去,雖然他已經快要暈過去了。
馬冬梅長得好看,是家里的小女兒,上有4個哥哥,非常疼她,在小巷里沒人敢惹她,養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從那天起,田力和馬冬梅成了好朋友,順帶著也和馬冬梅的四哥也成了好朋友。
馬冬梅長得好看,也是白凈的皮膚,因為她不大用干活,衣服還算干凈。巷子里的男生都喜歡馬冬梅,男生們表示喜歡的方式就是捉弄人。可是他們不敢惹馬冬梅,只能暗暗取了綽號叫馬冬瓜。
田力走在團結新村的路上。
大學畢業的那年,他曾經回過濱州。那時候團子巷的西邊已經物歸原主了,東邊,似乎一下多了很多住戶,墻門口搭了灶披間(廚房),使得狹窄的小巷更擠了。他在小巷里走著,眼睛不停張望著,有所期盼,似乎希望能遇到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姑娘。
他想象中的冬梅為啥是穿白裙子呢。冬梅從來都沒穿過裙子,夏天都是大褲衩,汗衫。那天,他帶著冬梅到家里來玩,拿出媽媽的白色連衣裙,很長很大,穿在冬梅身上像蒼蠅套豆殼。
冬梅還是開心地轉了幾個圈,興奮地照著鏡子。
他說:「冬梅,你這麼喜歡,等你長大能穿了,我就給你買白色的連衣裙。」
冬梅高興地說:「好啊。」可是又疑惑地看著他,「為啥要你給我買?」想來,這是不是最初愛的表白。田力想著,忍不住抿嘴一笑。
可是他還沉浸在回憶里,一盆水從天而降,擱頭擱腦把他澆了個透。
田力剛想抬頭看是誰,一個穿著寬大衣服的女人,撐著腰罵著:「走路不長眼,急著投胎去。」田力狼狽地回到賓館,第二天就回到學校,簡歷沒有投出去。
團結新村靠近東河邊,由高樓和多層住宅組成。和團子巷一樣,高樓臨河邊,都是景觀房。現在東河越來越漂亮了,水也和過去一樣清了。多層住宅是最里面,靠近馬路,都是回遷戶。馬冬梅家就住在多層里。
多層和高層有不同的門進去,高層門口有保安,多層的門口是個腳踏車攤位。沒人來修車,一伙人就圍著在閑聊。
有人說:「老王,今天補了幾個輪胎?」
「有啥啊,鬼都沒幾個,哪有人來。」修車的師傅嘆氣說,「我要是女的,我也去賣卵了,只可惜我是個男的,大老爺們的沒人要。」
旁邊的人馬上說:「這可犯法的,馬家的閨女都要被槍斃了。」大家就議論起馬冬梅來,田力在旁邊聽著,他是個概括能力很強的人,很快從他們不著邊際的聊天中知道了大概。
馬冬梅國中沒讀完就去工作了,先是在廠里做臨時工,後來年紀到了,就轉正了。很快,她和巷子里的在同廠工作的條兒結的婚。
田力在想,條兒是誰,可是他想不起來。那時候,除了馬冬梅和她哥,他很少有玩伴。
馬冬梅結婚后,生了兒子。廠子里不景氣,她就干脆請假在家管孩子,很快,她成了最先下崗的人。開始,她還高興呢,剛好可以管孩子。
她和婆婆住一起,同在屋檐下,難免有口角,婆媳一直不和。
好在很快就拆遷了,冬梅說啥也要和婆婆分開住,這樣就得交錢擴面。她找人借錢,東湊西湊交了錢,總算和婆婆分開了。
本來,條兒還在廠里做,她也是個會干活的人,在門口擺了個攤,過個兩三年,錢也可以還的,日子也可以過的。無奈,去年,條兒也下崗了,家里一下沒了收入。
條兒是個男人,拉不下臉去擺攤,再加上婆婆的鼓搗,就常常和冬梅吵架,怪她不應該擴面,欠債,現在不用說還債,吃的都沒有了。
這時,正好巴麗雅在招聘下崗女工,收入很優厚,冬梅就和小姐妹去報名了。小姐妹沒錄取,她錄取了。她做的是按摩女,非常賣力,經常給小區的人做免費按摩,練技術。
說到這兒,幾個男人都猥瑣地笑了,修車師傅連忙說:「就是肩上按摩,別說手法真好,肩就松了。」
很快冬梅就當上了領班了,工資也多了。她還清了一部分債。
再後來,巴麗雅生意越來越好,她也越來越忙起來。穿著打扮洋氣了,錢也還清了。巴麗雅生意好了,口碑就不大好了,家里人勸她不要做了。她說,老闆要提拔她當經理了,現在走不好,再做段時間。
還沒等她再做段時間,就出事了。老闆逃走了,她和領班都被抓了,她作為主要領班,是主犯,被判處了死刑。
幾個人說到她要槍斃的時候,都一聲嘆息說:「可惜了,當初也是團子巷的一株花。」
2
田力猶豫了好久,還是去見了馬冬梅。
審訊出乎意料的順利,也許馬冬梅已經心灰意冷了,抱著必死的決心。她非常配合地交待了自己的罪行,平靜得讓人發憷。
田力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是個心死的女人。她還是那樣好看,即使穿著囚服,她還是頭髮整齊,衣服平整。
審訊非常順利,記錄畫押后,她可以走了。突然一直低著眼的馬冬梅,抬起頭來,看了所有人一眼,當她看到田力的時候,多停了幾秒。這讓田力很慌張,以為她認出了自己。
她大聲地說:「政府同志,請求你們,讓我兒子和我劃清界限,讓我們脫離母子關系,我不能連累他。我沒有兒子,我和他脫離了母子關系了。」警察拖著她出去,她還在喊著,警察一個巴掌讓她閉嘴。
從田力進來后,馬冬梅就認出了他。不是她記憶特別好,而是他太像他媽媽了,他媽媽是個話劇演員,是個大美人。小時候的馬冬梅特別崇拜她,所以她也就對田力特別好。
她對于他的審問都非常配合,她只想早點結束,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地哭出來。
只是到最后,她想到了兒子,她覺得這是唯一的機會,她要大聲地喊出,讓兒子脫離關系。有個死刑犯的母親,那是兒子一輩子的污點,他永遠不得翻身,他還只有10歲。
也許這是一次機會,田力是檢察官,只有他可以幫助兒子,讓他抹去這個污點。
她的生活在10歲的時候就該結束了,那時候,她還是小巷的一枝花,多少男孩圍著她轉,她又受哥哥們的寵愛,還有田力這個文文靜靜的男孩陪在身邊。
田力的媽媽,那個話劇演員,總是昂著頭,邁著碎步從小巷走過。她偷偷地跟在后面學著她的樣子,在她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將來要做這樣的人。
那天,田力帶她去家里玩,讓她穿上他媽媽的連衣裙。田力說,等你長大了,我給你買連衣裙。她說,為啥要你買,其實心里樂開了花,女孩總比男孩早熟。
可是後來田力轉學了。
冬梅讀了2年國中,正好那年,媽媽廠里招臨時工,媽媽就讓她退學,去做臨時工。
媽媽說:「你讀書出來,也是工作。現在有了,不是很好,要不過了這村沒有那店。」她反正也無所謂,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料,再讀上去,也考不上高中。
她被媽媽虛報年齡,做了臨時工,兩年后轉正,成了正式工。那年,她的三哥要結婚了,她連閣樓都沒地方住了。正巧,廠里的條兒正在追她,她雖然不是特別滿意,嫁給條兒,至少有地方住。她媽媽也亮出話,說這麼大的姑娘,要駐門檻呢。
出嫁的姑娘本來應該很風光的,可是因為嫁妝的問題,弄得大家都不開心。嫂子說婆婆疼女兒,給嫁妝多。婆婆怪說好的陪嫁洗衣機冰箱,只有冰箱了。
親家間的別扭,受傷的是媳婦。
婆婆一直不待見她,即使她生了兒子后,婆婆也為帶孩子的事情有抱怨,幾次爭吵下來,她就賭氣下崗在家帶小孩。
本以為下崗后,總有一個能留在廠里。冬梅是個勤快的人,她去小商品市場批發點東西,在弄堂口擺攤子。她又是個能干的女人,省吃儉用,日子也可以過下去。
小巷拆遷了,冬梅想著總算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可是回遷的時候,他們一家子只能分一套房子。如果要分開,需要交錢擴面。婆婆是不愿出錢,冬梅說啥也要分開住。她湊了錢,總算有了自己的房子,小了點,可是她滿意。
那時候,條兒還在廠里工作,總有一份工資。兒子上小學了,她在菜場擺個攤位。她人緣好,下午收攤的時候,攤主半送半賣地給她點倒擔貨。她從牙縫里省錢下來,每月還債。算著,過個二三年,這債也還清了。
沒想到,屋漏偏遇連綿雨,企業改制了,條兒也下崗了。大男人要面子,不愿去擺攤,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工作。
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下崗后的條兒,掙錢沒本事,脾氣倒長。家里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大吵后的條兒就跑到他媽媽那兒去,只留下她們娘兒兩,對著空灶冷飯。
正巧,小姐妹來找她說巴麗雅在招下崗女工做按摩師,收入不錯。她就想去報名。報名要求是30歲以下,她看著自己高挑的身材,俊俏的臉蛋,還是決定去試一試。
她和小姐妹一起去報的名,小姐妹沒錄取,她被錄取了。她那個高興勁啊,還特地去了新華書店,買了本中醫穴位書。
回到家,她迫不及待地找老公來練手法,她笨手笨腳惹得老公大聲喊疼,不住地討饒。她去修腳踏車的時候,忍不住對老王頭說,「我幫你按摩下。」老王頭連連說,「舒服舒服。」
冬梅知道她必須保住這工作,同事都是年輕漂亮的姑娘,她算年紀大的。她干活很賣力,不挑顧客,按摩手法也好,總是面帶微笑,有親和力。
當然也有那些客人要手摸一下、捏一下,來吃個豆腐,她也不生氣,實在不像樣了,就輕輕地推開,人換個位置。
一個月后,有的人辭職不做了,又有新人進來了,她的小姐妹經她推薦也進來工作。當她第一次拿到4位數的工資,非常吃驚。她把欠的債馬上還了一部分,這樣下去,不到半年,就可以全部還掉了,她興奮地想。更讓她高興的是,她當上領班了。這意味著,她不用再去做按摩了,除了客人點她。
那天,一個經常來的熟客點名要她按摩。她猶豫了下,客人說的要去貴賓包廂做大按摩。
她聽同事說起過大按摩,拿到的錢幾乎是一月的工資。盡管有客人點她,她從來沒去過,經理已經對她不滿了。這次她咬咬牙,決定隨機應變。
當男人的手伸到她衣服里的時候,她還是忍受不了。男人【啪☆啪】地打了她兩巴掌,她逃了出來,剛好經理站在門口,經理揮手又給了她兩巴掌,說:「要麼做,要麼滾。」
小姐妹正好路過,說:「我去吧。」她很感激小姐妹,又有一種對不起她的內疚感。
小姐妹出來后,若無其事地給了她兩百塊錢,說:「你給我介紹的業務,這是給你的。你長得漂亮,又是領班,有客人還是要介紹給我,我還有幾個小姐妹,可以拉她們進來。」
冬梅吃驚地看著小姐妹,收下了錢。看到一個同事挽著一個男人的手,進了貴賓室。
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習以為常了,冬梅說不上來。從那天之后,她就專做介紹客人的業務。
她長得漂亮,又能說會道,小姐妹有介紹一些外面的姑娘過來,來的客人越來越多,很快巴麗雅就出名了。每天晚上,出租車就停在那邊,冬梅也不騎車上下班了,直接出租車接送。
她的收入越來越高,欠的債都還清了,連婆家對她也另眼相看了。婆婆逢人就說:「我們媳婦在做主管。」旁人聽了是要笑話的,嘀咕著,她不是舊社會的老鴇。當然,看到光彩照人的冬梅,說不出是嫉妒還是厭惡。
很快,巴麗雅因為聚眾賣淫被查獲。澳門老闆得到風聲逃回去澳門了,而當時負責日常事物的是冬梅,人稱馬姐。所有的單據都是她簽字的,她的小姐妹也當上了領班了,那些小姐、保安都是她的手下,她不是主管,實際上做的是主管的工作。
馬冬梅作為主犯一審判決死刑,她的小姐妹無期徒刑,其他人不等的有期徒刑。她進巴麗雅工作還不到3個月,卻走上了不歸路。
她想起了兒子,沒有想起老公。不知為啥想起了10歲那年那個叫田力的男孩給她穿的白色連衣裙。她有很多連衣裙,唯獨沒有白色的,也許覺得自己不配。
老公沒來看過她,她不在乎,兒子沒來看過她,她安慰,這樣最好,反正要劃清界限了。她的媽媽哭著說:「冬梅,你為啥要這樣啊,你缺錢可以問媽借啊,你為啥這樣傻。」
她也不知道為啥要這樣,她以為這是工作,她需要工作。
田力看到二審判決書的時候,輕輕地嘆了口氣。馬冬梅改判成死緩,可是重刑犯都得去青海,不知道她能不能熬得過去。
冬梅終于見到了兒子,是他外婆帶來的。外婆哭得快暈過去了,旁邊的兒子握緊了小手,眼睛里卻是仇恨。10歲的兒子,說懂事也不懂事,不管外婆怎麼催,他都沒有喊一聲媽媽。
冬梅說:「不要叫媽媽好,他從來沒有媽媽。」
(原標題:《余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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