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十五歲那年,拋棄我的親媽,來接我回家了。
哭著說愛我的她,將我安置在狹小的閣樓里。
我國中剛畢業,她就迫不及待讓我去打工,供兩個弟弟讀書。
1
從小我就聽到很多流言蜚語,說我不是我爸媽親生的。
小時候并不清楚什麼是親生,什麼是非親生。
反正,我和爸媽也不熟,都是奶奶在帶我。
長大一點,我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爸爸媽媽和妹妹,他們三個人都是墨黑的頭髮,髮量巨大,每根頭髮都比我的要粗。只有我,頭髮偏黃,偏細。
他們的膚色黃偏黑,而我是黃偏白。
他們的眼睛又大又黑,而我是狹長偏棕色。
種種跡象都表明我和他們沒有血緣關系。
但其實,我并不難過。
因為,我是全家最漂亮的人。
媽媽有一口齙牙,大嘴,說起話來,十分難看,而且,她還口齒不清。
爸爸看起來像個隨時會犯罪的壞人,因為眼睛太大太黑,還留著黑黢黢的胡子。
而妹妹,妹妹看起來不太正常,有些癡傻,總是用她圓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張望,像個貓頭鷹。
爸爸媽媽都喜歡數落我,因為他們覺得我不聽話。
我無所謂,只要奶奶喜歡我就行了。
反正爸爸媽媽經常不在家,奶奶才是一家之主。
2
上學后,我發現,同學都不太喜歡我。
也對,沒人會喜歡一個連親生父母是誰都不知道的人。
但是,我渴望朋友,我不喜歡一個人,我不希望被孤立。
我去討好他們,時刻注意他們在說什麼,干什麼,在他們有需要的時候去幫忙。
我以為這樣會讓他們喜歡我,接納我。
但,他們只有在需要跟班跑腿,或者需要一個出氣筒的時候會想到我。
我樂此不疲地充當他們生活里的小丑。
偶爾他們大發善心的時候,分我兩根辣條,就會讓我產生被接納的錯覺。
但是第二天,我還是那個小丑。
無所謂,只要外表看起來不是一個人就行。
我家很窮,我的零花錢基本沒有。
偶爾嘴饞了,我就會趁人不注意,去翻垃圾桶,舔他們的零食垃圾袋,真香。
我偷了奶奶的兩毛錢去買辣條,回來被奶奶罵了。
但是我不怕,因為她舍不得打我,下次還偷。
直到我偷到爸爸頭上,他把我暴揍了一頓。
我怨恨他,我說:「就因為我不是親生的,你才這樣打我,你才不給我零花錢,我恨你!我恨你!我以后一定不給你養老!」
他打得更狠了,誰勸都沒有用。
我暗暗發誓,長大了一定要報復他!讓他沒好日子過!
3
我學習不好。
不知道是因為腦子不行,還是不努力,應該是二者都不行。
反正我的心思不在學習上,老師也不喜歡我。
作業寫一半抄一半,也不一定能看懂。
老師給我找了一對一幫扶的同學。
她很認真地給我講題目,但是我真的聽不懂。
在她不知道講了第幾遍,我還是搖頭表示聽不懂的時候,她生氣了。
她把筆一甩,問我是不是故意氣她。
我真的沒有氣她,我是真的聽不懂。
我還沒解釋,她就哭哭啼啼地跑去找老師了。
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跟著去,站起來,又坐下去,反反復復幾次以后,我還是決定跟過去瞧瞧,萬一老師讓我跟她道歉呢。
果然,老師讓我跟她道歉。
我對她鞠躬,學著電視上的人道歉。
為什麼要學電視上的人道歉呢?
因為現實生活中,都沒幾個人會道歉,我只能從電視里學。
道歉以后,老師又哄了她很久,最后讓我們手拉手回教室。
沒有人和我拉過手,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就沒有主動。
她哭夠了,就過來拉我的手。
她的手很白很軟,不像我又黑又粗。
原來我也只是比妹妹白一些而已,根本不是真正的白。
她白得像個白面饅頭,讓我自慚形愧。
我那為數不多的,可以讓我沾沾自喜的優點,原來什麼也不是。
4
我喜歡用香香的洗發水洗完頭后,披散著長發出門。
享受別人好奇的、羨慕的目光,尤其是男生的注視,這是唯一讓我能夠揚起下巴看人的機會。
我享受從一群男生面前走過時,他們發出的起哄聲,這會讓我產生我也有人喜歡的錯覺。
但,也僅僅如此。
我的顏值讓我得不到更多。
我在漂亮的女同學身邊當跟班,和她們一起出行,假裝那些對她們的起哄聲里也有我的一份。
我湊在成績好的女同學身邊,假裝自己也在學習,假裝自己也很優秀,向低年級的同學耀武揚威。
我像借太陽光芒的星星一樣,沾沾自喜。
時間久了,我差點以為我就是會發光的太陽本身了。
粗糙的皮膚,黝黑的手臂,花著大紅叉的作業,永遠不及格的卷子,都會在合適的時候,把我打回原型。
我看著電視里的公主,幻想自己也身份高貴,人見人愛;幻想自己學富五車,受人崇敬。
我在心里為自己立起高貴的人格與身份,卻在現實里彎下自己的骨氣和尊嚴。
我喜歡幻想中的自己,厭惡這副一無是處的身體。
5
我開始第二性特征發育了。
沒人和我說過什麼是第二性特征。
也沒人告訴過我,到了一定年紀,女性的身體會發生變化。
胸部的發育讓我很害怕。
我害怕成為一個異類,我害怕別人異樣的眼光。
我把胸藏起來,穿寬大的衣服,穿上外套,拉上拉鏈,假裝一切都沒有改變。
我不敢再做劇烈運動。
我不再像以前一樣上竄下跳。
我變得沉默和害怕與人交流。
我治好了「舔狗」屬性,開始轉向獨來獨往。
我每天坐在座位上,看著自己的胸前陷入沉思:我是不是得了絕癥要死了。
我給自己寫了一份遺書,發現沒什麼好交代的。
沒有人發現我的變化,也許大家都在悄悄變化。
我害怕同性的目光,也害怕異性的目光。
我渴望縮在角落路當一個透明人。
我挺直的背,因為無法接受自己胸部的怪異而彎了。
它可真丑。
我變得更加討厭自己了。
我開始幻想自己閉上眼睛后不再醒來,又害怕自己閉上眼睛后不再醒來。
我的身體,它在折磨我的靈魂。
6
如果有人的手伸向你的胸,你是憤怒打開呢,還是羞恥跑開呢?
我選擇了羞恥跑開。
因為我的胸它見不得人,它長了異物。
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的秘密,所以我跑開了。
我不是懦夫,性教育的缺乏才是。
老師說讓高年級女生去活動室開展性教育。
她告訴我們女孩子的胸會二次發育,要穿內衣。
她說女孩子到了一定年紀會來月經,要用衛生巾。
她說這些都是正常現象,是女孩子長大的特性,不應該感到驚慌失措。
她說……她說完了。
可是太遲了,我的背再也挺不直了。
老師她只是老師,她不是媽媽。
她不會給我買內衣,也不會給我買衛生巾。
而這些,我的媽媽,她也不會。
她不會告訴我女[性·生·理]知識,也不會告訴我怎麼應對。
我像一張白紙一樣去應對所有的突發狀況。
我無數次覺得,自己要死了,且沒有人來救我。
我繼續含和我的胸,馱著我的背,孤獨又自卑地長大。
7
我十歲時胸開始發育,十三歲時穿上了第一件內衣。
第一次來月經,染紅了褲子和床,不過還好是在家里。
我看著門外罵罵咧咧、匆匆忙忙的媽媽,放棄了告訴她的想法。
我自己洗了褲子,洗了床單。
時隔多年,我再一次偷錢了,還是偷奶奶的。
偷偷摸摸跑到小賣部買了一包衛生巾,把它藏在衣服里,像做賊心虛一樣把它帶回家。
因為格外珍貴,所以舍不得用。
因為偷錢,我又被打了。
我不想解釋,這樣羞恥的事情,我怎麼好意思開口。
動靜鬧得很大,左鄰右舍都知道,老李家的大閨女又偷錢了。
他們說,這不是自己親生的,就是教不好。
爸爸讓我在院子里罰跪。
我從來不知道,來月經還會肚子疼。
我只是不明白,命運啊,你到底想讓我心死幾次。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月經期間坐久了,子宮內膜脫落形成的經血會不能流暢排出,容易導致痛經。
而現在,我跪坐在地上,為痛經創造了條件。
我像一棵長在墻縫里的草,注定見不得光,無法茁壯成長。
8
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校園里已經隨處可見情侶了。
我的成績不好,上的是一所破爛國中,就是一大堆人考不上高中的那種國中。
不用上班賺錢,又無心學習,愛情成為一個巨大的缺口,引誘無數人往里面鉆。
有時候,我還挺羨慕那些小情侶,至少他們還有事情可以做,不像我,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惶惶不可終日。
偶爾也有愛美的時候,漂亮的夾子往頭上一帶,它就會失去我的偏愛。
沒有人會喜歡我,我也沒有喜歡的人。
躺在草地上曬太陽,若是旁邊來了情侶,自己還得讓位,否則你不知道會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我不止一次希望自己趕快絕經。
我痛恨每個月的那幾天,不準時,量也不準,還會痛經。
我很羨慕平胸的女孩子,或許她們也會羨慕胸部發育漂亮的女孩子。
我好像開始痛恨標志自己是女孩的那些特征。
并不是不想當女孩的「痛恨」,而是希望生物進化對女性好一些,比如把「痛經」亦或「月經」優化掉。
9
趕在我十五歲之前,自稱是我親媽的人找來了。
我看了一眼,和我長得確實像。
我是被她丟掉的。
因為我生父死了,她著急改嫁,不能帶著我這個拖油瓶。
奶奶問我愿不愿意認她。
我說她有錢我就認,沒錢我就不認。
巧了,她挺有錢的,至少比我們家有錢。
在鎮上有兩件鋪子,開個小超市,小日子過得不錯。
我奶奶罵我是白眼狼。
爸爸和媽媽倒是什麼都沒說。
妹妹還是頂著她圓溜溜的大眼睛,傻乎乎的。
生母和繼父有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大的那個只比我小兩歲。
他們在陽台隔了小間給我住。
我是沒什麼意見,住陽台晚上還可以看星星。
國中畢業,生母叫我去打工,供兩個弟弟讀書。
意料之中。
小地方,找人不難,若是真想接我,十幾年前就接了。
卡在我快要國中畢業色時間找上門,司馬昭之心。
我說我要繼續讀書,我還沒成年,不能去打工,他們要是不讓我讀,我就去告他們。
最后,我成功去念了衛校。
10
18歲,我從衛校畢業,在市里一所醫院做護工。
奶奶老了,爸爸老了,媽媽也老了。
只有妹妹還傻乎乎的,不過長得比我高了。
全家人都為我的「成人」歡呼,在歡呼聲中,我們完成義務對接。
只有我知道,貧瘠的土地上不會發出新芽。
(原標題:《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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