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學聯考成績下來那一天。
我重本,弟弟大專。
我媽卻要我輟學打工給弟弟掙學費。
我不同意,她讓我去死。
如她所愿,我縱身從八樓一躍而下。
1
687分!
看著手機屏幕上陡然跳出來的分數。
我激動得從床上一躍而起。
「媽!」
光著腳跑到隔壁弟弟的房間,正想將這個喜訊告知她的時候。
卻對上了我媽不耐的眼神。
「叫什麼,一天咋咋呼呼的!」
說完,她將視線轉回電腦屏幕前,摸著弟弟的腦袋。
「392分,小杰真厲害,比上次進步了好多,晚上想吃什麼?媽媽給你做。」
自始至終,她都不關心我的成績。
光腳踩在地板上有些涼,我蜷縮起腳趾,沉默地看著里面兩人的談笑。
弟弟許杰探了個頭出來,看向我。
「姐,你考了多少啊?」
我媽也看了過來。
被人關注著,我心里小小的歡欣又開始撲騰。
「687。」
「好厲害!」
我弟朝我豎起個大拇指。
我嘴角的笑意還沒擴大,看到我媽的表情,霎時就僵住了。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緊皺眉頭,眼里沒有任何喜悅。
良久,她徑直走出門,往廚房走去。
我盯著她的背影,只覺得腳底那股涼氣透過腳底板傳到了心里,冷得我心尖發顫。
飯后,她把我拉到陽台上。
干瘦的臉上是少有的溫情。
「許清,你也知道我們家這情況,你別讀了,找個廠上班去吧,還能給阿杰掙點學費。」
2
我懷疑我聽錯了。
為此我強調了一遍。
「媽,我考了687,可以上重本的。」
我媽煩躁地甩開我的手。
「那又怎樣!你一個女生,讀那麼多書干什麼,你弟以后可是要養家的,這個學該他上!」
「可他連本科都上不了!」
我氣得身子輕顫,語氣哽咽。
「媽,你怎麼可以這麼偏心?」
「那是你欠他的!」
又是這句話,我從小到大不知道聽了多少遍,平時我會忍讓,但此時這句話像點燃了的炮仗,將我的理智轟然炸開。
我情緒已經在崩潰的邊緣,扯著頭髮朝她怒吼:「我欠他什麼了!他體弱多病是我愿意看到的嗎?十七年里鞍前馬后的照顧還不夠嗎,你還要我怎麼辦!」
一個巴掌狠狠地扇在我的臉上。
「許清,你怎麼這麼自私。如果不是你,阿杰現在說不定多健康,你還有臉說!」
臉上火辣辣的疼,耳朵里甚至能聽到陣陣嗡鳴。
我捂住臉,淚水如決堤一般看著她。
「我自私?到底是誰自私,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是嗎?我要一輩子做他的保姆是嗎?這個學我要上!我又不用你給錢!」
我媽氣得胸口起伏,猛推了我一把。
我的背抵著陽台的柵欄,她的食指不停地戳著我的眉心,生疼。
她的語氣里全是憤恨。
「不準上!我怎麼生了你這個玩意兒,早知道你這麼自私自利,生下來我就該給你掐死,你就是個禍害,害你弟弟,還想害我一輩子……」
她還在喋喋不休,我盯著她那張不斷開合的嘴,突然很疲憊。
「那你要我怎樣呢?死了給你們贖罪好不好?」
這句話像是一把火,將她徹底點燃。
「還敢拿死威脅我,你以為我怕?整天就知道說,你有本事今天就從這里跳下去,我還敬你幾分!」
她又猛推了我一把,我朝下面看去。
八樓好高啊,摔下去會很疼吧?死得還會很難看吧?
我死了她會后悔嗎?
見我不出聲,她以為拿捏住我了,得意地揚起笑臉。
「想威脅我,下輩子吧。」
下一秒,我猛地推開她,撐住欄桿一躍而下。
身后是尖利刺耳的叫聲。
「啊!不要!」
3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媽不喜歡我了。
我和許杰是龍鳳胎,在娘胎里的時候,我吸取了太多的營養,生的白白胖胖,而他一出生就得住保溫箱。
而我的爸爸,為了給許杰掙住院費,跑去工地給人幫忙,從樓上跌下來被一根鋼筋貫穿了身體,當場死亡。
這一切的禍端都是我引起的,所以我被她視為禍害。
她時常戳著我的額頭,說我害得她家破人亡,問我要怎麼償還她?
幼年的我惶恐極了。
主動攬下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務,并且照顧弟弟的衣食住行。
每次得到她的一句「還算有點用」,我都能高興許久。
但漸漸的,這句話出現的頻率也小了下去,換來的是她越多的不滿。
「地怎麼沒拖干凈。」
「衣服怎麼沒晾齊整。」
「怎麼沒給弟弟煮雞蛋。」
「怎麼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
她每挑出一個小毛病,都能讓我膽戰心驚許久。
每到這時候,我都會暗暗發誓,下次一定要做到最好。
我以為這樣她就會夸我、就會愛我、就會以我為榮。
但現實是殘酷的,我這樣做換來的只是她越發嚴厲的苛責。
她將她人生所有的不如意都加諸到了我身上。
我在這個家,連開懷大笑都是一種錯。
「笑什麼笑,害得我這麼慘,也好意思笑。看到你就煩。」
這也是她小時候最常和我說的話。
漸漸地,我愈發謹小慎微,生怕踩著她的雷點。
後來,我在書上看到了一句話。
那上面說,每對父母生來都是愛自己孩子的,只是表達愛的方式不一樣,要學會從日常的瑣碎里找到他們冷硬外表下的溫情。
我將這句話奉為圣旨,在此后漫長的歲月里,尋找著我媽愛我的證明。
直到翻身墜落的那一刻。
我才明白。
那句話是錯的。
真的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的。
我媽就不愛我。
4
身體砸到地面的那一刻,痛徹心扉的痛。
肋骨斷裂刺破腹腔,血液從身體里緩緩淌出……
我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
我看到我媽跪坐在陽台,抓著欄桿拼命大喊。
我的弟弟沖了出來,看到樓下破碎的我時,也踉蹌了幾步,朝后跌坐了下去。
他們,后悔了嗎?
我不知道。
我的意識徹底湮滅。
……
我的魂魄飄在半空。
看著我的遺體被送進焚化爐。
我媽坐在外面走廊的椅子上,眼神空洞。
我弟拍著她的背安撫。
她喃喃道:「她怎麼就那麼犟呢?真敢跳,我以為她像以前一樣嚇唬我……」
我飄在她面前,聽著她呢喃。
記憶回到了十六歲那年。
那是我第一次用死來威脅她。
那天晚上,她在我書包里發現了一封情書。
那是我暗戀的男孩子寫給我的。
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她就憤怒地將它撕得粉碎。
第二天一早,她怒氣沖沖地沖到了學校,叉著腰站在門口怒吼。
「高川是誰?」
我扯著她的衣袖苦苦哀求。
「媽,我們回去吧。」
她一把甩開我,順著班里眾人的目光直直走到角落,把那封淡藍色的情書甩在高川面前,開始破口大罵。
「你是什麼東西,敢約我女兒大晚上出去,你要不要臉的?」
事實上,高川只是希望我回答他,如果愿意,就去公園一趟,他在那里等我。
高川站起身想解釋,我媽卻不給他機會。
「才多大,思想就這麼齷齪,你是沒媽教嗎?」
4
此話一出,班里眾人的目光像針扎一樣落在我們身上。
高川臉上閃過一絲難堪。
我在我媽的身后跪下。
「媽,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我們回去好不好?」
她轉過身,將矛頭重新指向了我。
「怎麼?還是我冤枉了你們,你最好是沒做什麼不要臉的事,待會就跟我到醫院檢查一下。」
去醫院,檢查什麼?
我氣得嘴唇哆嗦,朝她大喊。
「媽!你是不是有毛病!」
她一巴掌扇了過來。
「怎麼跟我說話的?你沒做過心虛什麼?」
嘴里血腥味彌漫,周圍人的恥笑,喜歡的男孩子臉上的難堪錯愕……
我瘋了一般推開人群,打開窗戶,想要跳下去。
被臨窗的同學抱住了腿。
我媽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你干什麼,下來!我不說了還不行嗎?」
這場鬧劇最后以我媽的服軟道歉而結束。
事后,她卻總覺得我那舉動是在挑戰她的權威,她居然還上了當。
「我還不信你真能跳下去,你就是看準了我的心軟,下次還這樣,你真跳下去我眼淚都不帶流一滴的。」
她做到了。
這次我跳下去,她真的一滴淚都沒掉,有的只有麻木和茫然。
我十七年以來,都在渴求她的愛。
這一刻,我放棄了。
我想親口聽她說一句道歉。
5
兩人回了家。
我媽一進門就把她自己關到了房間里。
我弟捧著骨灰盒放在我的遺照下,然后給我燒了三炷香。
他異常的沉默。
良久,我聽見他嘶啞地說了一句。
「對不起。」
我眼眶有點濕熱。
其實,我并不怪這個弟弟。
他生來體弱,小時候一場感冒都能要他半條命,我媽忙著上班,都是我在照顧他。
我們相互扶持,感情也不錯。
我怨恨的是,我媽拿這當理所當然的,并且要求我為許杰奉獻一生。
我飄進了我媽的房間。
她正呆愣愣地坐在床頭,盯著床頭柜那一張我們三人的合照。
「許清,你是不是沒良心?你就想我后悔一輩子是不是?」
我坐在了她身旁,輕聲道:「是的,媽,我做錯了什麼?你要我背負這麼多,我就想你后悔,想聽你親口承認你錯了。」
她聽不見。
倏然,她猛地將合照從床頭柜上揮開。
相框在地上翻轉了幾下,依舊朝上,玻璃碎裂,照片上的幾人笑得燦爛。
「你個沒良心的!我才不會后悔,我才不會記得你,你死了也沒用!」
她低吼道。
我卻看到她肩膀聳動,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那有點浮腫的眼眶里砸落下來。
我伸出手去接,眼淚從我手心穿透,我仿佛感受到了它的滾燙。
我笑了,眼眶微熱。
媽,你輸了。
你為我哭了。
6
她站在我房門前,猛地推開門。
開始扔里面的東西。
許杰聽見聲音,從房間里出來,眼尾還有點紅。
「媽,你做什麼?」
「你姐死了,這些東西還留著做什麼,都扔了!把房間騰出來!」
她手上的動作極快,打開我的衣柜,將我的衣服從里面抱出來扔到地上,又去開我的抽屜。
「媽!你別這樣!」
許杰想上去阻攔,卻在看到抽屜里的東西時,動作一頓。
我媽從抽屜里翻到了我的日記本。
許杰沉默地站在旁邊,看著我媽打開它。
這本日記是從我媽在教室大鬧以后開始記錄的,偶爾會寫上幾篇。
2020年4月16日陰
高川轉學了,班里同學覺得是我誣陷他逼他離開的,開始冷落我。沒關系,就一年多時間了,考上大學就好了。
……
2020年8月31日陽
這兩個月暑假廠里加班,工資高了好多。
給媽媽一半,另一半存起來當學費。
得再努力一點,阿杰也得上大學。
……
2021年6月9日陽
終于考完了,我有預感考得不錯。
等上完大學,找份好工作,媽媽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期待出成績的那一天。
媽媽肯定會夸我的!
……
2021年7月25日雨
明天出成績了,好緊張。
下周媽媽生日,今天出門買鐲子的時候還摔了一跤,還好東西沒碎。
媽媽會喜歡的吧?
她好久都沒對我笑了。
……
我媽崩潰地放下日記本,打開下一個抽屜。
一個紅色的禮品盒靜靜地躺在里面。
她顫抖著拉開絲帶,在看到那個翡翠玉鐲時,崩潰地嚎啕大哭。
「我的阿清啊!」
她坐在地上,瘋狂的捶著自己的大腿。
7
許杰從抽屜里摸出了兩張銀行卡。
在看到其中一張背面貼著的標簽紙時,情緒也崩潰了。
上面貼著【阿杰的學費】
他抱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媽,一遍又一遍地呢喃:「姐,對不起……」
我看著這一幕,眼里沒什麼情緒。
我之前不止一次有過極端的想法。
想我死后,我媽和我弟為我痛哭流涕的樣子。
然而真的見到了,心里也沒有什麼快意的情緒,只有漠然。
第二天一早,我跟著我媽出了門。
意外的是,她去了醫院,進了腫瘤科。
醫生拿著病歷單皺眉。
「真的不試著做手術嗎?你這病不能再拖了。」
我媽搖頭。
「不做了,早點去見我女兒也好。」
我飄了過去。
看著病歷單上的結果。
腦瘤晚期。
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她回了家,開始算存款,給弟弟寫信。
【阿杰,媽先去找你姐姐了。這些年把你養得太過嬌氣,也不知道后面沒了我和你姐,你要怎麼生活。存款都在這里了,密碼是你的生日,這些錢夠你讀完大學,你以后得自食其力了。
以前媽想著,沒了我,你姐還能給你撐起一片天,但沒想到把你姐逼得太狠了,媽好后悔。你好好生活,現在身體養好了,還是個男子漢,該撐起一個家了。
媽死了,你記得把媽和你姐埋在一起,我去和她道歉。】
8
兩個月后的一天。
我坐在窗台上,看著我媽在床上停止了呼吸。
窗外萬家燈火,我知道我等的那一天要來了。
她的靈體緩緩從身體里飄出。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瞪大了眼睛。
「阿清,你這些日子一直都在嗎?」
她想來抱我,被我躲開了。
她眼里劃過一抹受傷,臉上的笑意也帶著苦澀。
「阿清,媽有苦衷,你還在怪我嗎?」
我嘲諷一笑。
「你的苦衷就是自己要死了,強迫我接替你的位置,來替你照顧你的兒子是嗎?媽,你有當我是你的孩子嗎?」
她的眼里閃過一絲慌亂。
「怎麼沒有呢?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都愛你們,可你是姐姐,該多承擔一點的。」
「愛我?你的愛就是苛責,就是無休止的打壓是嗎?」
「媽只是不知道怎麼表達,你知道的,我刀子嘴豆腐心……」
我搖頭,心里壘滿了失望。
「媽,你知道的,你明明可以像愛弟弟一樣愛我,可你不愿意,你甚至不愿意分一分一毫給我。你把當做一個工具,一個照顧許杰的工具,一個免費勞動力。」
她垂著眼,不敢看我。
我知道自己說對了。
「你清楚地知道,十七年以來,我在不斷地追逐著你的愛,當你發現你的一句夸獎能鞭策我做許多事以后,你就越發吝嗇你的夸獎了。你總覺得,再逼我狠一點,我就能將許杰照顧得更好。」
她嘴唇囁喏著:「我沒想到會這樣……」
「不,你知道,你只是不在乎。不在乎我因此難受。
你現在在悔恨什麼呢?是悔恨逼死了我,還是悔恨將我逼死沒法照顧許杰?還是悔恨你將我的真心踐踏,再也沒人這麼對你?」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是媽媽錯了,媽媽不該這樣對你,下輩子你還當我女兒,我來償還你好不好?阿清,對不起……」
伴隨著那句對不起說出口,我的執念消散,靈體也逐漸淡化。
我抽出了手。
「不要了,再也不要當你的女兒了,太苦了。」
下一秒,我的靈體徹底消散。
「不要!」
她崩潰地伸出手,想抓住那些隨風飄散的碎片,終是徒然。
「對不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回來……」
沒有回應。
窗外的月光皎潔,一切重新歸于寧靜。
世間再無許清。
(原標題:《月光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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