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虎偷走了媽媽新買給我的足球。
被逮住送去學校時，我媽當著全校師生的面：
「謝謝楊小虎小朋友，幫忙找回了丟失的足球。」
*
鎮上有個百貨店，是小英開的。
小英是我媽，結婚后在小鎮商業街上開了個店，什麼賺錢賣什麼，顧客需要什麼賣什麼。不大的店面塞的滿滿的，應有盡有。
在我小學時，我媽還在門口擺了幾張桌子擺攤，賣的都是玩具和一些學習用品，這是最吸引中小學生的，也是最容易被偷的。
暑假時學生最多，一窩蜂的往街上跑，站在我媽店門口的玩具攤上就那麼癡癡的看，一般我媽也不會趕走的，就讓看著。
說不定看的實在想要，就回去央求家里人來買了。
哪怕是個娃娃，也是個潛在的顧客，我媽心里是這樣的想的。
但她忘了，有時候欲望得不到滿足，會有人走上偏路。
1
暑假時遇到趕集，我基本上第整天被征用的。
我媽實在太了解我，中午涼皮下午麻辣燙，加起來五塊錢，就能讓我心甘情愿的在外面看攤一整天。
有時候晚上會再一袋麻辣條，我就能再把攤收了，合計人工費六塊錢，導致我一直覺得六塊錢也沒多少，不過一天吃個飯而已。
在那個我每天零花錢五毛錢的年代，鎮上的很多孩子都沒有零花錢，所以也沒辦法攢錢來買玩具，只能眼巴巴的看著。
連著兩三次趕集，都會有個比我矮一點的男生在攤位跟前一直站著，盯著一把玩具槍看。那男孩曬得黝黑，寸頭，穿著最便宜的硬底球鞋。
「喜歡這把水槍嗎？」我拿起水槍問道。大概因為他看著和我弟差不多年齡，讓我莫名的多了一種做姐姐的感覺。
他點點頭，沒說話。
「那就回去讓你媽媽來買給你，也不是很貴，六塊錢。你要是買的話，我再給你便宜點，五塊錢賣給你。」我直接告訴了他底價，可能是因為看著乖巧。
他怯生生的指了另一把帶子彈的玩具槍「這個多少錢？」
「一樣，五塊錢賣給你。」
那天他臨走前，拿起那把水槍看了看。
2
第二個趕集日，他又來了。
「你叫啥？」那會兒剛剛擺攤，街上人還不多，我坐在攤位前跟他聊天。
「楊小虎。」他蹲在一旁支撐太陽傘的石墩子上說。
「你媽媽今天來給你買玩具嗎？」我期待著他能讓我開張。
他搖搖頭「我媽不在。」說完又補充道「我爸，也不在。」
我笑道「那等你爸媽都忙完回來了，再來買，一直有呢。」
他拿起一個玩具車問我「這些你都玩過嗎？」
我點點頭。那時候我最不缺的就是玩具，城里孩子玩什麼，我就玩什麼。
他嘿嘿笑道「那你真好，我要是你就好了。」
3
第三個趕集日時，我不在家。
親戚家辦喜宴，奶媽帶我去吃席，我媽便找來了舅舅幫忙看攤。
那時候我舅剛結婚，年輕氣盛，一米八幾個大高個站在那兒不怒自威，小孩子們看到他都有點怕，沒人敢湊上前去閑看。
那天吃的心滿意足的我回來時，就看到我媽一臉愁云。
問了半天才知道，原來是楊小虎趁著舅舅進店里喝水的功夫，拿起玩具槍就跑了。平時街上擺攤的都難免被偷拿個什麼，大多也就不了了之自認倒霉了。但是我舅偏不，他大喝一聲，追了上去。
但街上的路他沒有楊小虎熟悉，于是追丟了。回來后越想越氣，摸了個大概方向又去找了。
我聽我媽說完，就想起來了楊小虎那張黑黢黢的臉，心里有些難受，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那，舅舅會打他嗎？」我有些擔心。
「不會吧，畢竟是個小娃娃。」
4
事與愿違，舅舅找到了楊小虎后，把他揍了一頓，打的也不重，拿樹枝子敲了兩下，然后把他扔上了摩托車帶了回來。
「去把你爸媽找來，不然我送你去派出所。」舅舅坐在椅子上惡狠狠的說道。
楊小虎縮在一旁的角落里，抱著雙膝不說話。
「你要是不找的話，那我就先把你送進派出所，再去找你爸媽。小孩子偷東西是會進看守所的。」舅舅看他不說話，又嚇唬道。
他還在抱成一團，頭也不抬，話也不說。
「楊小虎，你知不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不能偷東西？」我蹲在他身旁問道。
他點點頭。
過了好久，他開始哭，肩膀一直在抖。我媽看的不忍心，把他拉了起來「回去吧。」又指責我舅「東西追回來就行了，嚇唬他干啥？」
我舅點了根煙，長嘆一口氣「這個娃，沒人管。不給教一教這些道理嚇唬嚇唬，只怕以后會走歪路。」
舅舅說，找到他的時候，他蹲在一個破舊的院子門口玩。舅舅沒有直接去質問他，先去了旁邊鄰居家問了問消息，才知道他爸出交通事故去世后媽媽跟著人跑了，留下他一個人跟著奶奶生活。
奶奶為了養活他，除了自己家的田地外，還幫別人種田賺點工錢。
「你要給他嚇一頓，讓他知道偷了東西會別人能找到他，他要還回來，還可能被關進去。」舅舅吐著煙圈說道。「原本我也不打算把他帶回來，後來一想，帶回來罵一頓，可能以后會害怕。」
5
那天以后，楊小虎沒有再來看玩具，我也逐漸忘記了這個孩子。
直到快開學時，我媽給我弟買了新的籃球和足球。我弟帶著點炫耀的心理，把籃球和足球洗了以后放在市場上曬干，自己回家里去拿雪糕吃。
等他挑選到滿意的雪糕打開后門時，就發現自己的寶貝足球和籃球不翼而飛了。
鄰居們熱情的幫忙回憶，好像是一個矮個子黑黑的小男孩抱著從市場后面走了。他們都以為是小男孩的，所以沒有人阻攔。
我媽雖然對我弟這種行為表示無語，但還是騎著腳踏車準備去給他找球。出門前我跳上了腳踏車后座「我和你一起去。」
我總覺得根據大家的描述形容，這個孩子很可能是楊小虎。
6
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我媽也覺得大機率是他，所以一路打聽著去了他們家。院門沒有鎖著，我媽停下車在門口喊了兩嗓子，出來了個中年婦女，看著五十歲左右，是楊小虎的奶奶。
我和我媽跟著她走進院子，就看到一院子的西紅柿和幾個塑料筐，筐里都是玻璃瓶。
我媽隨口問道「這是要做西紅柿醬？怎麼這麼多？」
楊奶奶笑道「最近沒有要種地的，給人家做西紅柿醬賺點零錢。」
在我讀小學時，西紅柿在冬天的北方屬于高價蔬菜，農村很多家庭都會做西紅柿醬炒菜的時候放一些調味，夏末時買些西紅柿便宜。一般一家人聊著天一個下午也就做完了。
「你做這些能賺多少啊？」我媽有些好奇。
「一筐兩塊錢。人家買的東西，我負責給做好就行，賺個手工費。」楊奶奶笑著答道。
楊小虎出來了，站在屋子門口向我們問了個好。
「我這孫子，特別懂事，這兩天幫著我一起做呢，可憐的要啥我都給買不了。我說等這柿子醬做完了，錢拿到了，給你買個新書包，他也高興的很。」楊奶奶提到自己的孫子，滿臉驕傲。
「對了，你們找他啥事？」楊奶奶問道。
「沒事，我那有幾個過季的玩具，想說讓他有時間了過來，送他幾個。」我媽把原本準備的說辭改了。
楊奶奶眼眶濕潤，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怎麼謝你，我也知道他想有個耍頭。」
那天到我們走，楊小虎也沒有說話。
7
第二天一早，我媽剛打開后門，就看到一個紙箱子，里面放著丟了的足球和籃球。掃市場的阿貝說是個皮膚黑黑的男娃娃送來的。
中學一群開學了領完書的孩子來買書衣和玩具，七嘴八舌的告訴我媽「楊小虎拿了你們家的足球。」
「好多人都看到了，他偷了你們的東西。」
「我們要去告訴老師，楊小虎是小偷。」
中午吃飯時我媽告訴了我這件事，說她下午要去趟學校，把這事兒處理了。
「楊小虎不是個壞孩子，畢竟只是娃娃，沒有人引導。」
那天下午我媽帶著那把楊小虎很喜歡的水槍去了學校，找到了楊小虎的班主任，說楊小虎幫忙找回了丟失的足球籃球，獎勵他拾金不昧。
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表揚了楊小虎，楊小虎站在講台上哭了。
8
那一個學期我都沒有在街上見到楊小虎。
再見到他時已經是放寒假了，他跑來找我媽，沒說什麼話就拿出了書包里的卷子和獎狀。
「我考了第一名，老師給我發獎狀了。」
那是我記住這個孩子以來，第一次主動說話。
我媽拿起他的獎狀看了又看也很高興「阿姨今天必須獎勵你，一定要獎勵你。」我媽給楊小虎送了個籃球。他拿出來十塊錢遞給我媽。
「我只有這麼多錢…我攢了一個學期。」楊小虎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
我媽笑道「阿姨送給你的，獎勵你好好學習了。」
楊小虎低著頭不說話，我蹲下身去看，他哭了。
那天楊小虎抱著籃球回家了，但是我從來沒見過他打籃球。
9
開春了，學生開始上課的時候，也是要種莊稼的時候。
我媽騎著腳踏車帶著我穿過市場從后面那條路回去奶奶家，遇到了楊小虎的奶奶。
推著一輛板車，車上放著幾袋化肥。
「小虎咋沒有給你幫忙？」我媽停下車問道。
楊奶奶笑道十分驕傲「他寫作業呢，我說讓他只管著讀書就好，起碼能把高中讀完，我也算對得起他爹了。」
我媽把腳踏車停在一邊，帶著我一起幫楊奶奶把板車推到田里。
「對著呢，你要鼓勵他好好學習，以后早晚有出息，再過個十多年，你肯定能享到孫子的福。」我媽似乎也特別高興。
我問過我媽，為什麼對楊小虎總是多一分關注，明明街上的孩子那麼多。
我媽坐在門口扇著扇子白了我一眼「關注他也不浪費我什麼，有個孩子能好好長大以后做個老實人，總比你眼看著他走上歪路以后成了小混混強吧。再說了，這孩子也命苦，那樣的家庭讓他覺得自己沒有底氣大聲說話，你得鼓勵他。窮麽，有什麼好怕的，怕的你精神垮了。」
有時候我是很佩服我媽的，她在這個雜貨店里看過各式各樣的人，見過百態人間，聽過各色人生，明明自己也只是守著一個小店，卻總愿意對別人施以援手。
10
楊小虎是幸運的，讀到國中時九年義務教育已經十分普及，學雜費免了大半，給他減輕了很多壓力。
他還是會給奶奶幫忙做農活，做完農活天色還不晚時就搬個小桌子在院子里寫作業，奶奶在廚房做飯，一老一少的生活雖然平靜，但是對他們而言卻是充滿了希望。
那時候種田的收益屬于收入和高強度勞作不匹配的類型，所以很多人選擇去工地打工，或者在市場上做些小生意。田地則是留下一兩塊自家種的，其余的都交給村上統一出租。
楊小虎的奶奶本來一個人種的六七畝田，也逐漸的種不動了，我媽想起來市場上缺一個打掃衛生的人，便和我管理市場的我叔叔說了這事兒，我叔也十分支持，于是楊小虎的奶奶租出去了五畝田，只留下了兩塊地種些自家吃的糧食。
時常打掃的活兒雖然也不輕松，但比起種田還是好很多。
在我的印象中，讀了國中很多人對感情開始有了懵懂的了解，對于父母的職業不是那麼光鮮亮麗的，很多人都在努力的遮掩，覺得是一件「丟人」的事情。其實能夠理解青春期的這種心理。
但楊小虎讓我很是佩服。
遇上趕集的日子，他下午放學放下書包就直奔市場，拿著大掃帚幫著奶奶一塊打掃市場。時間久了，自然被同班的同學看到了，于是便有好事者在班里大肆宣揚「楊小虎奶奶是掃市場的，臟死了。」
十二三歲的孩子，在沒有健全的自我認知觀念之前，是很容易有從眾心理跟著起哄的。那幾天無論楊小虎做什麼，總有人圍在他身旁喊著「掃市場，掃市場，你家就會掃市場。」
11
在某天下午，楊小虎剛到市場上拿起掃帚后，轉身就看到了一群同學跟著來。他們像是觀看表演一樣站在一旁干凈的區域，看著楊小虎撿起果蔬殘葉，把塑料袋紙片歸攏，把食物殘渣倒進臭味撲鼻的垃圾桶。
他們在一旁起哄，大笑，模仿著楊小虎的動作。
通常趕集結束已經七點多了，街上的商戶也都結束一天的工作開始做晚飯了。廚房面對著的就是市場，很多人都是邊做飯便看著一老一少打掃市場，總有人感慨「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對楊小虎是充滿了認可和同情的。
所以當大家看到他被同齡人嘲笑時，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但是也都知道，面對這些孩子，你嚇唬一次兩次，根本無法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去學校反映了這個問題。
街道上的鄰居們寫了封信，每家每戶都簽了名，交到了學校，表示楊小虎雖然無父無母，但他是大家的孩子。希望學校重視這個問題，能夠正確引導學生的觀念。
學校了解情況后，請來了部分學生的家長，嚴肅認真的討論了這個問題。
很多家長在了解了楊小虎的家庭條件后，親眼看到和自家孩子同齡但卻更加懂事同時成績優秀的楊小虎認真打掃市場的那一幕后，幾乎都被楊小虎感動了。
有家長帶頭主動幫忙，當那些學生被老師帶去市場上看到自家父母在撿垃圾掃市場后，沒有人再挑著喊著起哄了。
這個場景我一直記得，那天我從二樓陽台看下去，十幾號人一起打掃著市場，遠處站著一群低著頭的學生。
12
楊小虎就這樣一邊讀書一邊幫忙打掃市場，度過了自己的國中三年，然后順利的考進了市里的一所私立高中，憑借著優異的成績獲得了全額獎學金——免除學雜費，一學期兩千元。
國中的老師怕他到市里后會跟不上節奏，成績落后等到下一學期沒有獎學金后高額的學費會成為家里的巨大負擔，特意托人聯系了私立高中的負責人，說明了情況。
負責人表示：只要楊小虎可以維持住年級前二十名，就會破例給他發放全額獎助學金，幫助他完成高中學業。
但被楊小虎拒絕了。
他說，從小到大，很多人都在幫助我，但是這一次我想完全憑借自己來爭取，如果我達不到這個成績，我也沒有資格領獎。但是我相信會做到，因為支持鼓勵我的人很多，我不想讓大家失望。
我媽跟我轉述這些話時，不住的感慨「真的長大了，以后說話都畏畏縮縮的，現在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是個好孩子。」
他說出來了，他也做到了。
三年，全額獎學金，背后是他沒日沒夜的學習，是他一趟趟往老師辦公室跑去問題的身影。
楊小虎大學聯考時我已經大學快畢業了，我媽告訴我楊小虎考到了西北政法大學。
「他說他以后要回來這里，做個村官也好，考個公務員也行，總之要留在咱們鎮上。」
我有些錯愕「他起碼可以留在市里呀，或者在省城。不過沒事兒，剛上大學肯定一腔熱血，以后會作出更現實的選擇。」
四年以后，楊小虎做出了現實的選擇——考了公務員，順利的留在了這個他從小長大的鎮上。
13
我再見到楊小虎時，是在他的婚禮上。
我媽喊我回去吃席，到了地方我才知道原來楊小虎已經結婚了。看著眼前這個依舊有些黝黑但是身形高大自信滿滿的大男子，我也忍不住學著我媽感慨一句「孩子長大了。」
婚禮上，楊小虎把我媽請上了台，帶著他的新娘深深鞠了一躬。
「如果沒有阿姨，我可能會成為派出所的常客。我這個人不是沒有黑點，也沒有大家口中所說的那麼懂事。我偷過東西，但是阿姨選擇原諒我，給了我體面和尊嚴，讓我知道我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樣。」
我媽在台上哭的稀里嘩啦，我在台下哭的稀里嘩啦。
直到今天，楊小虎幾乎認識鎮上每一家商戶，有什麼問題都是他在積極努力的解決。逐漸成為了商戶們口中的典范。很多人勸他往市里走去市里發展，但他依然堅定的選擇留在鎮上。
「我是鎮上大家一起養出來的人，沒有大家就沒有我。」
今年，楊小虎的照片被印在了鎮上的宣傳欄里。
路過的人看到他的那一刻，都明白有個人在認真的守護著這個鎮，守護著這條鄉鎮上的商業街，便會覺得安心許多。
（原標題：《小英百貨店：他想偷走的是自卑》）
本故事已由作者： 堯石榴，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發布，旗下關聯賬號「談客」獲得合法轉授權發布，侵權必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