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生兒子難產去世后,我為養兒子辛苦進城打工六年。
誰想,卻害他被玩伴取笑,傷了自尊心。
1
「可算回來了。」伴隨著院子里的陣陣犬吠,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拄著拐從屋里迎了出來,「趕緊趕緊,進來放下東西歇歇。」
天陰沉得厲害,凜冽的寒風將院中的殘枝枯葉吹得到處都是,時不時有細小的雪粒打在臉上,刺骨冰涼。
這是春節前的最后一天,除夕夜的下午,男人剛從外地打工回來。
按時間他本該晚上才能到,因為從車站到村口要走不少路。幸運的是他在車站門口遇到了同村,于是搭了順風車提前到了家。
家中的老母已經張羅好了一桌飯菜,然而八歲的兒子卻沒有在家。
「柱子呢?」男人問。
「打針去了。」老人說:「前兩天下雪下的有點感冒。」
「嚴重嗎?」
老人擺擺手,「沒啥大事,打兩天針再吃點藥就好了。」
男人點了點頭,彈了彈指間的煙灰,沒再說話。
2
然而直到天黑透,柱子也沒回來。
「我去看看。」男人說。
診所的燈已經滅了,除夕夜,這里也早早關了門。寂靜的路口空空落落,沒有人再在街上走動,天越來越黑,響亮的鞭炮聲此起彼伏,一聲蓋過一聲。天空很亮,遠處的城市燈火通明,遠遠地映紅了半邊天。
男人摸了支煙點上,皺著眉朝村口望了望,不知道柱子能去哪兒。
實際上,他和柱子的關系一直都不太好。或者說,是一直都不大親近。
柱子剛出生沒多久就沒了媽。那會兒家里窮,種地又種不出幾個錢來,他和村里幾個青壯年一合計,在某個春天的早上背著鋪蓋去了外地打工。而這一待,就是六七年。
這些年,除了每年春節會回來待些日子外,其他時間男人基本上連孩子的面都見不到,手頭上也幾乎沒多少屬于孩子的東西,只有手機里還存著幾張模糊的照片,上次回家的時候趁孩子睡著偷[偷.拍]的。
男人嘆氣。
他并不是個稱職的父親。
柱子開始上學的時候六歲。那時他剛換了工作的地兒,很忙,回來幫孩子辦完入學手續后又馬不停蹄地趕了回去。從那之后,關于孩子的日常情況,除了從母親那里得知外,又多了一個渠道——學校。
每個月底,男人都會和柱子學校的老師聯系一次。剛開始上學時,柱子在學校的表現還可以,然而最近半年卻不知怎麼的越來越差勁。
前段時間,班上老師還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柱子又跟人打架了,這回把隔壁班小胖的臉撓了好幾道,對方家長都找到學校里來了。
他只能陪著小心一個勁道歉,然后轉頭一個電話打回家里,把柱子叫來,罵了個狗血淋頭。
學校建在鄰村,去上學的學生基本都是附近幾個村莊的人,而這個小胖就是他們本村的孩子。男人老實本分了三十多年,從沒干過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結果被柱子這麼一折騰,幾乎家家戶戶都知道了他養了個不成器的小魔頭。
男人越想越氣,罵完了還不忘撂下句狠話:小小年紀不學好,看老子回家不打斷你的腿!
那是回家前他和柱子的最后一通電話。想到這兒,男人愣了愣。
這小兔崽子,不會是怕挨揍躲起來了吧?
3
然而猜想是一回事,找人是另一回事。
除夕晚上,打擾誰家都不好,但男人還是想到了幾個村里小孩的名兒,硬著頭皮一家家問了過去。
「我下午還見過他呀,就在村口那邊。」和柱子同齡的小芳說。
她記得,當時柱子就坐在村口那棵大槐樹上,她仰著頭問他在做什麼,柱子卻一臉冷漠地搖搖頭,不肯告訴她。
小芳沒再多問。柱子總是奇奇怪怪的,老跟同學打架不說,平時也總是愛獨來獨往,小芳不大喜歡他。
然而,等男人趕到村口的時候,那里卻并無人影。那棵老槐樹正孤零零地在村口佇立著,光禿禿的枝干四下延展,以一種奇異的姿態裝點著茫茫夜色。
男人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控制著音量,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心平氣和,然而連續地試探著叫了幾聲「柱子」,都沒有得到回應。
黑黢黢的村子就坐落在身旁,像蟄伏在暗夜的兇獸,張著血盆大口,仿佛下一秒,就會將誤入其中的一切吞沒。
男人終于慌了神。
耳邊的鞭炮聲越來越遠,飄渺得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這樣的冬夜,柱子會去哪里?會不會有危險?
男人開始后悔之前不該那樣嚇唬他。說到底,他一直把柱子當成了個壞小孩,遇到問題總是不問清緣由就責罵,習慣「棍棒教育」,卻總忘了考慮,哪怕是孩子,也有自己做事的審量和理由。
只是現在,他又會出于什麼樣的目的,去到哪里呢?
男人決定回家看看。
除夕夜,小孩子再貪玩,再賭氣,再不懂事,也總是知道回家團圓的。他出來找了這麼久,柱子有可能早就回去了。萬一沒回去的話……萬一沒回去,他就叫幾個人去幫忙找找看。
除夕夜麻煩人總是不好的,但孩子如果真不見了的話,他也顧不了這麼多了。
當然,男人最希望的還是第一種可能,如果柱子已經回去了……
然而他的希望最終還是落了空。
不算寬闊的屋子里只有母親一人坐在桌前帶著花鏡納鞋底,燈光晃眼,刺得乍邁進屋的男人眼疼。
柱子并沒有回來。
馬上就快十點了,早就過了在外頭玩耍的點兒,一個八歲的小孩子,還能到哪去?男人坐不住,轉頭對母親說:「我再去找找。」
看兒子一臉凝重,老人也終于忍不住擔心起來。
孫子雖然調皮,偶爾也會晚歸,但這是除夕夜,不應該這麼晚還不回來。她摘了花鏡,摸過旁邊的拐杖,準備親自出去看看。
而院子里的大黑狗,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叫起來的。
4
柱子被男人結結實實揍了一頓。
在外面待了一天,又是打架又是爬樹,他的身上已經很臟了,毛線織成的帽子上灰一團土一團,甚至掛著幾根不知從哪沾到的枯草。
長時間在外晃蕩,他的臉已經被凍得通紅,鼻子一直在吸溜吸溜,估計感冒又要加重。
他并不知道自己挨打的理由是什麼。男人問他去哪了,他目光閃爍地說自己在診所打針,死活不肯承認去了別的地方,氣得男人隨手抄起了門口的掃帚。
最后還是老太太看不下去,敲著拐杖強行把男人拉開,這件事才這麼作罷。而柱子眼眶紅紅地站在一旁,咬著牙倔強地不肯掉淚。
看見兒子這樣,再想起之前所想,男人到底心軟了,最終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追問。
小兔崽子身上很臟,一看就撒了謊,更何況診所早就關了門,而有人在別的地方看到過他。他到底不知道該怎樣好好管教孩子,或許,等明年那邊的事了了,也該考慮考慮回回鄉了。
桌上的飯菜又熱過了一遍,柱子還在一旁低著頭吸溜著鼻子,一只腳在另一只腳后蹭著,看樣子還鬧著脾氣。男人皺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提溜起他的衣領就往桌前走:「小兔崽子,還憋屈上了。行了,吃飯。」
團圓飯。
5
柱子是回屋睡覺的時候才發現有人在他的床頭放了禮物的。
那是一身嶄新的棉衣和一套漫畫書。書是最近很流行的關于機器人的那本,他之前在班上同學那兒看過。
夜里,柱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半晌還是摸著黑悄悄起了身。
已經是后半夜,院子里格外安靜,整個村莊都陷入了睡夢之中。
天上掛著幾顆星星,很亮,他牽著大黑狗上了房頂,找了個干凈空曠的地方坐了下來。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眠。
和爸爸有關。
柱子很少跟別人提起自己的爸爸。因為他很嚴厲,也很兇,每次打電話過來都要問他作業寫完了沒有,有沒有和同學打架,成績有沒有退步。
他管他管得很厲害,但奇怪的是柱子并不怎麼怕他,甚至有時候他很長時間沒有打電話過來,柱子還會有點想念他。
不過這件事,柱子并沒有跟任何人提過,他潛意識里覺得,男子漢是不能說「想」這種事的。
爸爸很少在家里,柱子每年只能跟他待幾天。而待在一起的那幾天里,柱子總是神奇洋洋的,因為他的爸爸回家了。而這意味著有人能陪他一起放鞭炮放煙花貼春聯了,也意味著他不再是個孤零零的孩子了。
小胖說,那不叫孤零零的孩子,叫留守兒童。
就是那種沒人疼沒人愛還得自己洗衣做飯的兒童。
然后他就把小胖胖揍了一頓。小胖哭著叫了家長,還讓老師向他的爸爸告了一狀。
然后,爸爸就打電話把他罵了。
他一直覺得小胖說話很討打,總能很「恰好」地挑起他的火氣。
就像今天白天,他和小胖又打了一架。起初是兩個人一起玩彈珠,玩到一半,小胖突然問他,他爸爸回來了沒有。在得到他的否定答案后,小胖幸災樂禍地跟他說,他的爸爸不會回來過年了。
「是真的,我聽我爸說的。他說你爸老闆黑心腸,都要過年了還不給發工資,要等明年什麼時候拿到了工資才會回來。」
「你胡說。」他忍不住反駁,「我奶奶說我爸票都買好了,今晚就能到。」
「我沒胡說,我小叔叔就是這樣的。他跟你爸爸在一個地兒。」小胖也急了,扯了他一把,「真的,誰騙人誰是小狗。」
柱子打掉他的手,呸了一聲,「誰稀罕你當小狗!」
小胖急眼,兩人再次打了起來。
尾聲
小胖是抹著眼淚走的。
走的時候還不忘撂下了一句「我回去告訴我媽」。
柱子沖他吐了口口水,一個人在街頭溜達了半天,最后想起來還要去診所,然而往那兒走了一段路后,卻又停了下來。
他不想相信小胖的話,但又不知道該不該信。他想,反正爸爸說晚上到,不如他先去村口等著,等爸爸來了,他就去把那個小騙子揍一頓。
然后他就真的從傍晚等到深夜。
天黑得很快,期間有幾個人扛著行李說笑著從樹下路過,卻沒有一個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直到夜色越來越濃,再也沒有人從樹下經過。
柱子紅著眼,抹了把眼淚,說不上來那是種什麼樣的心情。
他的爸爸真的不回家了。
他不愿意相信小胖的話,可是又很傷心。
最后,他慢吞吞地從樹上爬下來,圍著村子繞了好幾圈。繞到第十圈的時候,想起家里孤零零的奶奶,于是又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然后一進門,迎面而來的,就是一頓猝不及防的結結實實的打。
爸爸問他,去哪了?
他咬著牙,不肯說。
他是小小男子漢,這樣的事說出來,忒丟臉。
可又忍不住覺得委屈。
只是那會兒,他的心里除了委屈還有另一股情緒在流動,當時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可這會兒他知道了。
柱子低下頭,摸了摸大黑狗的腦袋,后者閉著眼輕輕地嗷嗚一聲,聽話地掃了掃尾巴。
柱子笑了起來。
他知道了,那是高興。
他很高興。
他的爸爸回來了。
(原標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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