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女孩兒,不是父親口中的「賠錢貨」,
可這個童年的稱號,我卻需要用一生去淡忘。
1
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沒喝過我媽一口奶,因為我剛出生不久,她和我爸著急生二胎。
我三個月大的時候,我媽又懷孕了。
大伯母可憐我,她抱著我一家家找哺乳期婦女,給我求口吃的,不然我活不下來。
一歲的時候,媽媽生了個妹妹。
爸爸很生氣,從醫院一走了之,直到媽媽出院,他也沒去看過一眼。
三歲的時候,妹妹被送走了。
爸爸說,我和妹妹都是賠錢貨、討債鬼。
媽媽說,讓我聽話,別惹爸爸生氣。
我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我喜歡大伯母家。
只有大伯母會抱著我,會摸我的頭,會對我笑。
只有她不會罵我,不會打我。
可是每次從大伯母家回來,都會看見爸爸陰森的臉,和他手中的竹鞭。
一鞭一鞭又一鞭地抽打在我的身上。
我不敢去大伯母家了。
我看見村頭的二娃被她爸爸打得血肉模糊,她也不反抗,也許是反抗不了。
她爸爸都走了,她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地上留了好多血。
第二天,我看見幾個叔伯用一張破席子,把二娃裹在里面,抬到了老瓦山。
村里面很多不聽話的小孩,像二娃這樣,被打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第二天被席子裹走,抬到老瓦山。
然后,在村里就再也沒見過他們。
我怕爸爸打我,怕被抬到老瓦山,就不敢再去大伯母家了。
好幾次她抬手招呼我,我也很想朝她跑過去,可是我不敢。
後來,大伯母就不會再叫我了。
有時,大伯母家的兩個哥哥,會過來找我玩,他們會給我帶來糖果、瓜子,還有我沒見過的東西,可好吃了。
哥哥們來找我玩的時候,爸爸也不會經常打我了。
我喜歡哥哥們來找我玩。
有一天,我在給爸爸刷鞋,大哥哥過來找我,給我帶了很好喝的東西,聽說叫牛奶。
他問我,想不想去學校。
我不知道學校是什麼東西,但是聽說哥哥們每天都會去學校。
哥哥們接觸的東西,一定是好東西。
于是我抬頭看著他,笑著點頭。
晚上,大伯父和大伯母來我家。
媽媽讓我和哥哥們出去玩,大人有事要說。
我們仨兒躲在墻角,趴著耳朵,努力偷聽,但是聽不清楚。
他們不知道在聊什麼,爸爸一直在笑著,可我總覺得他笑得不真心。
二哥哥和我說,我很快就可以和他們一起去學校了。
不多時,大伯母一家走了。
媽媽在家門口喚我回去,我和哥哥們揮手作別。
前腳踏進門,后腳還沒來得及收,我就被一股大力甩到了一邊。
頭磕到了,我下意識摸腦袋,手放下時掌心一片殷紅,我流血了。
一只腳踹到我身上:「你個賤貨,還敢攛掇他們來勸說,你以為他們能來給你做主嗎,你以為他們和你玩,你就能和他們一樣了嗎,學校是你配去的地方嗎,你這個賤人,還想去學校,」一連幾一腳踹在我的肚子上,「老子讓你去,賠錢貨,短命鬼,去啊,老子讓你去……」
我覺得我可能要去老瓦山見二娃了。
我看不清東西了,聽不見聲音了。
好疼,好疼……
2
我沒有去見二娃,也沒有去學校。
媽媽在我頭上撒了很多灶台里的灰,然后用一塊破布包起來。
爸爸頭上也有一塊布,不過比我的好得多。
大伯父把爸爸揍了一頓。
爸爸看我的眼神更陰森了。
吃飯的時候,他會突然踹我的凳子,然后罵我是個討債鬼,把他的椅子弄壞了。
他抽煙的時候,就在我的腦袋上彈煙灰,我的頭髮被燙焦,頭皮被灼傷,他不準我走,煙灰一茬接一茬。
他用明火燒我的頭髮,我變成了雞窩頭加爆炸頭,他笑得很開心。
他用鐮刀劃破了我的腳背,然后踩在我的腳背上,狠狠地碾壓。
他把我關到豬圈里面去,讓我和豬同吃同住。
他把我拴在馬后面,然后狠狠地拍打馬屁股,我被拖行好幾里,在村里游村示眾。
好多人都在笑,他們拍手,他們歡呼。
我像個玩物,也許是連玩物也比不上。
我也變得像二娃一樣血肉模糊了,不知道我的席子什麼時候來。
大伯父又把爸爸給揍了,這次還把他關進了派出所。
那天晚上,大伯母帶著村里的老大夫來看我。
老大夫一直搖頭嘆氣。
大伯父抽著煙,眉頭緊鎖,後來他掐滅了煙,讓媽媽帶我走。
媽媽哭得比我還傷心,她說她一個女人,在外面怎麼能活得下去,還帶個孩子,不如待著這里,好歹有個遮風擋雨的屋。
大伯父連連搖頭。
他走的時候,摸摸我的頭,讓我不要害怕。
為什麼他是我的大伯父,而不是我的爸爸呢?
我的眼淚混進了傷口,像有一萬只螞蟻在撕咬我。
媽媽坐在我的旁邊哭,她說她命苦,嫁人還不如當寡婦。
可是,那些巴掌和拳頭都是砸在我身上,她未傷一分一毫啊!
苦,怎麼會是她的呢,她哪有我苦啊?
爸爸每次欺負我,她都是躲得遠遠的。
我在地上的席子上躺了兩天。
第三天,媽媽就叫我起來干活,家里的豬要喂,飯要做,地要掃,衣服要洗,碗也堆了一堆,它們都在等著我。
傷口裂開了,血滴到地上,媽媽嫌我弄臟了她的地,推了我一把,我跌坐在地上,尾椎骨斷了。
我想爬起來,可是怎麼也爬不起來。
我不想躺在地上,我不想被席子卷走,我不想去老瓦山。
我哭了,也許是從出生以來,哭聲最大的一次。
媽媽嚇了一跳,她看著我像在看怪物,「你哭什麼哭啊!」,然后嫌惡地走了。
哭聲引來了大伯母,他們把我送去了醫院。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村里,第一次進城。
我在醫院里待了一個月,媽媽沒有來過,大伯母在照顧我。
醫院里有很多小朋友,他們都好干凈。
他們可以窩在長輩懷里睡覺。
他們可以撒嬌哭惱,總有人會哄他們。
他們有好多吃的東西,長得奇形怪狀,不用煮,就直接扒皮吃。
好香,好香。
有一個小姑娘懷里抱著一個粉粉的,毛茸茸的東西,看起來很漂亮。
有一個小男孩他有一個會飛來飛去的東西,而且聽他指揮,可神奇了。
還有好多我從沒見過的東西。
也許是我的眼神太過熾熱,大伯母也給我帶來了那種不用煮就可以吃的東西。
我把它們偷偷藏在枕頭底下,晚上睡覺之前看一眼,就很滿足。
有一天那個小姑娘告訴我,不要把水果藏在枕頭下面,會壞掉的,還會長出很多蟲子和蒼蠅。
原來這個東西叫水果。
我把它們拿了出來,打開袋子,還好還沒壞。
我掰著手指頭數日子,第七天,我們就回村了。
媽媽見到我們,第一句話就是:「是你們要送她去醫院的,別找我要醫藥費,我可沒錢!」
大伯母氣得就轉身,順便把我也帶走了。
養傷的日子,我過得很快樂。
慈愛的大伯,溫柔的大伯母,還有兩個可愛的哥哥。
為什麼他們不是我的家人呢,我們要是一家人有多好!
3
我在井口打水,聽見一聲冷哼。
抬頭一看,拽著水桶的手青筋暴起。
那個惡魔回來了。
他抬步往前走,我以為他會來拽我,已經準備用水桶砸他。
但是他沒有,他往右邊走了,朝他的房子走去。
我有些愣,轉頭一看。
哦,他瘸了。
說不出來開心,也不能說不開心。
我更希望他是死了。
他把我媽從門口扯回屋里,關上了門。
我沒再看下去,提水桶回家,我現在住在大伯母家里。
大伯父托關系,我過些日子就可以和哥哥們一起去學校了。
大伯母給我買了新書包、文具盒、鉛筆。
哥哥已經教會我寫自己的名字。
我還學會了數數,會簡單的加減法了。
大伯父夸我有天分,是個讀書的好料子。
準備去學校那天,我起了個大早。
反反復復看我書包里,是不是已經把文具盒和筆裝進去了。
我去小灶那邊做了早飯,放在灶上溫著,等他們起床。
隔壁的牛爺爺也起了個大早,拿著他的鐮刀要去田里割草。
他夸我勤快,起得早。
陸陸續續,早起出門忙農耕的人越來越多。
大伯母他們也起來了。
兩個哥哥大快朵頤,大伯母交代他們路上注意安全,在學校要好好照顧我。
終于,在大伯父、大伯母的注視下,我們仨兒一起踏上去學校的路。
路邊的花啊,草啊,樹啊,都沒有能避開我們的歡聲笑語。
我們踏上古石橋,遠處飄揚著鮮艷的旗幟。
學校已經近在眼前。
我沒能下了石橋。
一只手揪起我的書包帶,把我整個人都提了起來。
我慌張的四處扭動,兩個哥哥轉頭過來。
惡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你還想去學校,你把我害得這麼慘,你還敢去學校!你也配去學校!像你這種賤人,就應該去死!你生來就是克我的,你這個掃把星!賤人!」
哥哥們撲上來,想把我解救下來。
「你放手,你放開我妹妹!」
可是他們還小,個子不夠。
二哥哥氣憤地對惡魔拳打腳踢,惡魔把他踹飛了。
大哥哥一直試圖把惡魔提著我的手拉下來,可是他力量不夠。
「什麼妹妹,她就是個賤人,豬狗不如的賤人!」
惡魔狠狠一甩,大哥哥跌出去好遠。
二哥哥朝遠處田埂上的人跑去,大聲呼喊救命。
大哥哥撲上來,繼續與惡魔糾纏。
而我,上提的衣服卡住我的脖子,我雙手扒拉著衣服領口,努力不讓衣服勒脖子,可是收效甚微,呼吸越來越困難。
大哥哥在惡魔腰上狠狠咬住,往死里咬。
惡魔看在大哥哥是他侄子的份兒上,剛剛那一腳沒用全力。
現在,被咬痛了的他,是想下死手,他用盡全力往大哥哥心口踹去。
大哥哥吃疼,一下子沒站起來,他捂著胸口,吐出一口血。
「賤人,你這個賤人,怎麼把這倆小子蠱惑得這麼維護你,真是好本事,去死吧,你這個賤人!」
書包帶松了,我卻沒能順利呼吸。
他把我丟到了河里。
這一片的河又寬又深,以前淹死過人。
我不會游泳。
水從口鼻漫入,任憑我怎麼掙扎,我還是感覺自己在下沉。
耳朵嗡嗡的,什麼也聽不見,在水里睜不開眼。
書包好重,是不是它在拉我下墜?
得把,書包,拿開。
怎麼拿不走,怎麼脫不了,走開啊,走開……走開
鞋子也好重,衣服也好重,怎麼都擺脫不掉,為什麼會這樣……
又吸了一大口水進去,咳不出來,咳不出來,為什麼咳不出來!
別進我的鼻子,別進我的嘴巴,出去,出去啊!
為什麼,為什麼還是吸不到空氣!
難受,好難受……
4
我做了一個夢,有人掐著我的脖子,我喘不上氣。
我拼命掰他的手,卻怎麼也掰不開。
我打他,踢他,都沒有用。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不能放過我!
我好像醒了過來,又好像沒醒。
我看不清這里,這里黑漆漆的,陰森森的。
我很害怕,我想大聲呼救,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恐懼,無助,慌張,千百種情緒包裹籠罩著我。
它們張牙舞爪,它們肆意妄為,張開血淋淋的大口,就要將我吞噬。
「呼,呼」
我貪婪地呼吸空氣。
身上黏糊糊的,出了一身冷汗,很不舒服。
我重新躺下,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還是活著好。
長夜漫漫,我卻再也睡不著。
看著天花板,一直等到天亮。
「咚咚咚」有人來敲我的房門。
「起床啦!」
是二哥。
我掀開被子,起床洗漱。
家里來了不速之客。
是我那生物學上的母親。
我在餐桌旁坐下,安靜地吃早餐,沒給她一個眼神。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我,和大伯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直到她說:「我昨天去看過他了。」
空氣溫度驟降,冷得叫人直起雞皮疙瘩。
大家都不說話,連咀嚼的聲音都沒有了。
數道目光在我身上游走。
「他死了嗎?」
沒有回答。
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煩躁。
還有一年這個畜牲就要出來了。
他怎麼不死在監獄里!
他把大哥的肋骨踹斷了兩根,還傷及心肺。
他把我丟進河里,想把我淹死。
他才是最該死的那個人,他怎麼還不死!
早餐在低氣壓中解決。
我那生物學上的媽,幾次三番想開口說些什麼,最終也沒開口就走了。
這個女人,老畜牲傷害我的時候,她冷眼旁觀。
現在老畜牲進去了,她招了個男人入贅,倆人現在住在老畜牲的房子里。
她怕老畜牲出來報復他,又知道我對老畜牲恨之入骨,想來我這邊討個應對的主意。
最好,我當那個出頭鳥,她坐享譽漁翁之利。
可真會算計。
我現在剛好滿十六歲,已經是要承擔刑事責任的年齡了。
怎麼把老畜牲弄掉,還把自己摘干凈,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祈禱,讓他在監獄里不得好死吧!
當初,我被牛爺爺從河里撈出來,人已經快不行了。
後來確診肺部感染,有大半年的時間,呼吸都不順暢,進氣長,出氣短。
大哥肋骨斷了兩根,胸腔內器官出了問題。
我們倆成了病秧子。
二哥的情況,沒我倆這麼糟糕,他還能活蹦亂跳。
那段時間,是家里最困難的一段時間。
大伯母總是背著我們偷偷地哭。
大伯鬢邊頭髮都白了一片。
老畜牲被判了十年,居然只有十年。
別人的十年彈指一揮間,匆匆而過。
我這十年,日日夜夜被噩夢折磨,不得好眠。
這世道可真是偏心得很。
5
老畜牲還是沒能死在監獄里。
他出獄那天被車撞死了。
因為他亂闖紅綠燈,被五輛車先后碾得腦漿四濺。
新聞大肆報道了這件事情。
我那親媽看到新聞的第一時間,就打電話過來了。
言語之間的喜悅毫不掩飾。
她可以和她的新丈夫繼續鳩占鵲巢了。
我也是開心的,這一晚,罕見地沒有做噩夢。
6
我的親生父母,因為我是女孩,我一出生,他們就想把我丟在醫院里,然后回家繼續他們的造人計劃。
我的大伯母可憐我,把我抱回了家。
我是在冬天出生的,那一年村里新生兒并不多。
她為了讓我不餓著,大冬天抱我竄了好幾個村,直到大伯從城里買回來奶粉。
他們夫妻二人是很好的人,從來不覺得我是累贅,哥哥們有的東西也會給我一份。
我想不明白,大伯這樣好的人,怎麼會有老畜牲那樣的弟弟,偏偏他們還是一母同胞。
天生壞種或許就是老畜牲這種人。
我的童年是割裂的,一半是陰云密布,一半是晴空萬里。
一個屢次想要我的命,一個多次給予我新生。
很多人都沒我這麼幸運,他們只遇到了索命的人,比如二娃,和老瓦山那群夭折的孩子。
(原標題:《怨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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